番外一 红尘滚滚（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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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细薇见到自己的生身母亲了。

这事来话长。

苏令瑜离世以后两年，苏细薇依然在太平身边服侍。太平几次提过，给她指一门婚事，放她嫁人，她都拒绝了，自己要终身不嫁，侍奉公主。

太平对她这种态度颇为满意，虽不曾什么，那几日却赏赐不少，且让她彻底成为了自己身边身份最重的女使，往来宫禁之间，畅行无阻。

那固然很光鲜，只是苏细薇并未感到快乐，至少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样快乐。

她一度是想嫁人的，甚至是相当渴望。苏令瑜还在世的时候，太平就跟她提过这件事，那时候苏细薇已到了能出宫的年纪，又在太平边得用，太平过，只要她想，以她阿姊如今的身份，以及太平的保证，她可以嫁得比不少世家女子还要风光。

苏细薇并非不心动，可她那时却对自己缺乏信心。

一来，年龄大了，二十几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可过了二十岁，当新嫁娘就显得迟了，更何况她又是商户出身，被抄过家，进过教坊司，给人做过外室，还遇到过那样的事

她十六岁时在并州返长安途中被随行之人强暴。在当时，或许是某种保护自己的想法过于强烈，她竟没有觉得分外痛苦。那些人当时多少还顾忌一些什么，她身上的伤口并不严重。她知道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她在教坊司和在被拐带的途中，就见过什么叫强暴。

那并非只是一场心不甘情不愿的房事，至少对被强暴的女人来不是。施暴的男人，多半是愤怒的，因女人的抗拒而愤怒，因自己的无能而愤怒，他们无法接受女人不愿意屈就他们的事实，又害怕她真的可以反抗，所以在施暴之初，他们要做的是殴打。

苏细薇见过很多个被打到奄奄一息的女人，她每次都会吓得面无人色。她不能想象，面对一个被打成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会有欲望？人真的可以对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同类产生鱼水之欢的欲望吗？

除非他们要的本身就不是鱼水之欢，而是捕猎的快乐。

施暴者并非人的同类。

关于被施暴的记忆，无论是旁观的、还是亲历的，苏细薇都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把它们掐断了，只是并没能遗忘。就像是一碗封了口的水，其中的潮湿依然在锲而不舍地渗透。直到被刘修谊抛弃，苏细薇终于逐渐意识到一件事：她害怕男人。

她无法再信任男人，无法再像年少时一样，全身心地向之交付

这也是后来她对李瑁心防如此之高的原因。不光是出于他的身份。

苏令瑜还活着的时候，苏细薇跟她吐露过这件事，希望能在婚事上，得她几分指点。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的。

“我还是想嫁人。”她十分惆怅，没有看苏令瑜，“我害怕孤单，我受不了从生到死都一个人活下去”

她需要一个亲密无间的人，并非其他人可以替代的人

她这辈子最怕贫穷和孤单。如今贫穷离她远了，孤单却仍然离她很近。

苏令瑜却道：“人从母亲腹中降世时，就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来这世上一趟，滚了一身尘土而已。这辈子到了最后，谁都是一个人。”

她当时并不认同这句话，只知道苏令瑜在表达一种微妙的不赞成，所以缄口不言了。

如今仔细想起来，苏令瑜其实是另外一种意思。

如果因为害怕孤单而寻找伴侣，其实永远都只会找到孤单。

她在马车里出神，外头的女使忽道：“掌事，到了。”

苏细薇一下回过神来。今年新贡的丝罗到了，太平让她代为验看，今日就是来买料子的苏细薇下了马车，街上行人来往，因为对这里太熟悉了，所以一眼扫过去，立刻就能发现哪处有了变化。苏细薇发现有一户原本紧闭的民居今日敞开了门，里外收拾得整洁，门口晾了洗干净的衣服。

这临街的房子，地段不算很好，嘈杂，所以价格往往是很便宜的，但这户偏偏是带了个后院，原本的房主不愿意低价卖出去，所以迟迟脱不了，如今看来是有人买了。

这倒是一件事，但苏细薇还有些心神不定，便容易注意些无关紧要的事，她站在街边多看了两眼。

就是这两眼，让她捕捉到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又陌生，但像刻在骨头里了似的，还未经细看，就已经让她心魂一震

那新被买下的房子里走出一个妇人，穿着一身轻薄的棉布衣服，暗淡的彩色，红衫蓝裙，干净平整。那妇人有些年纪了，但能看出年轻时面容秾丽，如今也还很爱美，脸上涂了脂粉，发髻挽得油光水滑。

苏细薇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再见到她亲娘会是怎么个光景。她的生身母亲是个极度虚荣的人，对富裕生活的渴望远比苏细薇强烈，但她到底没能等到苏荣昌接她进府的会，就忙不迭地扔下父母和女儿远走高飞了。

苏细薇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她一定会穷困潦倒，毕竟外面的男人再富裕，会比苏家更家大业大吗？而苏细薇却是苏家最受宠爱的女儿。这就是她抛下亲生女儿要付出的代价，她早晚会跪在地上请求苏细薇的原谅，哭诉她对自己选择的懊悔！

再后来，苏细薇慢慢忘记了这件事。甚至一度觉得，这个生下自己的女人，不择段地要获取更好的生活，又那样会讨男人喜欢，不定真的会成功的。

但事实与她的任何一种设想都不同。眼前这个妇人，显然荣华富贵的梦已成泡影，但也绝对不上穷困潦倒。看穿着打扮、住的地方，她过着寻常又安定的日子，或许，或许还算美满。

苏细薇看了好一会儿。

那妇人没注意到她，或许就算注意到了，也认不出来。苏细薇离当年那个黑瘦的乡野丫头太远了。

她如今是太平公主身边的掌事女使，连宫中贵人都要给她几分薄面。此时如果去认亲，或许这女人同样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可苏细薇已经过了想做这种事的年纪。

女使见她发呆太久，轻轻拽拽她衣袖，“掌事，掌事？”

苏细薇回过神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她平静地带着女使离开。

她当然没有忘记这个女人对自己的伤害。她经历过的一切痛苦、恶劣脾性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几乎都跟这个生育自己的女人有关。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会像苏令瑜一样，去思索“权力”这两个字的涵义——为什么，为什么仅仅是为人父母，就能让他们有权力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忽然无比明白苏令瑜为什么明明掌握权力，却还是如此厌憎权力。

它一旦悬殊，就能在一念之间让人变得丑恶。

而苏令瑜不想，她也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