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尾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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萋萋在庭院里跑来跑去，玩雪。

洛阳下了好大一场雪，连日不停，积雪及膝，今天终于放晴了。庭院中间扫出来一块空地，雪块高高地堆在两边，已经能跑能跳的萋萋攥紧了雪球到处扔，但迟迟没有大人来陪她玩耍。

今天一早，相府的门头檐角都挂上了长幡，与雪一色，打湿了，像散乱的额发一样贴在砖墙上，少数几绺还在悠扬地飘荡着。萋萋还没到可以理解灵幡含义的年纪，她看来看去，只觉得好玩，于是踩着水缸边缘去够。

水缸装满了水，结了厚厚的冰，她人又，整个踩上去，冰面一时片刻也没有开裂，但那缸比她还高，在大人看来还是触目惊心得很。

萋萋够着白幡的尾巴，她努力地抓来抓去，总是差一点儿，又差一点儿，于是她又往缸沿上踩了踩。终于，好像快要够到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萋萋！”

萋萋还没回头，匆匆冲来的冯文珺就从背后用力把她抱了下来。萋萋有点被吓到了，没抓到白幡尾巴，又很委屈，放声哭了起来。可她回头一看，发现冯文珺居然也在哭，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落，眼睛都红了，虽不曾出声，却哭得比她还凶。

从，萋萋只要一哭，冯文珺总是笑眯眯哄着她，极少数的时候，会不笑，然后语气和顺地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哭也是没有用的。可她从没见过冯文珺哭。

还哭得这么厉害。

萋萋傻掉了，她的脑袋瓜处理不了这么陌生的画面。

冯文珺看着她，忽然感到一阵恨铁不成钢。

“你知道谁走了吗？家里在办白事，你却还有心思笑，在这里玩！”

她其实心里明白，萋萋只是个孩子，而且是极度年幼的、无法理解大人在做什么的孩子。现在所有人都在忙着布置灵堂，没有人管她，她自己跑到院子里玩，也只是天性使然而已。

可是冯文珺太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了，她要崩溃了。

她对萋萋没有多少感情，这既不是她的妹妹也不是她的女儿，萋萋在她眼里就只有一个身份——苏令瑜交代给她的孩子。

苏令瑜让她做的事，她就高高兴兴做好，向来如此。

可现在苏令瑜死了，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有了，冯文珺现在看见萋萋，只觉得养育她已经失去了意义。

冯文珺还没把自己倾泻一地的情绪收拾起来，萋萋已经被她吓得再度大哭起来，在这一瞬间的慌乱里，苏细薇赶上来抱起萋萋，一边哄她不哭，一边给她拍哭嗝，等萋萋哭声弱了些，冯文珺也把眼泪擦干净了，苏细薇叹气道：“孩子懂什么，哪可以跟她这样的话！”

冯文珺冷静了下来，不知盯着什么地方出了会儿神，伸道：“给我吧，我抱。”

苏细薇也确实是不会抱孩子，她确认冯文珺已经平复，才把萋萋抱给她。萋萋在她怀中抽噎一会儿，伸摸摸冯文珺还有些潮湿的脸颊，稚童声音口齿不清，“不哭、不哭”

冯文珺的眼泪再次决堤似的淌下来。

苏细薇今日不知第几次叹气。

苏令瑜没死的时候，她很怕苏令瑜死，但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却是所有人中最不伤心的。或许是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吧。苏令瑜病在脑子里，发作得极快，御医都她能撑这么久很不容易，半夜睡过去的，今早没再醒，冯文珺的眼泪没止住过。

苏细薇忽然意识到，冯文珺其实还是个孩子。

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是孩子是什么？她极为恍惚的，意识到自己也要三十岁了。

她在原地出了很久的神。已经坦然接受苏令瑜死了这个事实的玉热多远远喊她，“诶！苏细薇，你来看看，她这些东西怎么分啊？哪些要留下，哪些烧了啊？”

玉热多这人粗心得很，也素不了解这些事，苏细薇一回神，还真担心她把什么不该烧的烧了，赶紧去帮忙。她按照习俗收拾苏令瑜的遗物，哪些要烧掉、哪些要留着。她虽然后来这几年跟苏令瑜关系缓和了不少，但也实在没到亲密无间的地步，对苏令瑜日常生活所知仍然甚薄，如今这么一收拾，才发现苏令瑜的东西居然这么少。

“平时在外头看着也是人模狗样的，一季的衣服除去公服朝服居然只有三四身。”苏细薇感到不可思议，都当宰相了，就算不贪污，能不能多少也享受享受呢？

玉热多一碰到这种要收拾屋子的场面，就一个头两个大，绞尽脑汁地想自己能帮什么忙，看了半天才灵一动：“衣服都是要烧的吧？我把衣服都拿出去！”

“行。”苏细薇留了个心眼，“一件件理出来吧，不要一股脑儿抱出去，免得里头夹着什么咱们没看见。”

“噢噢。”玉热多点点头，搬来一个空竹箱，把衣服一件件抖开了检查过以后再随便团巴两下铺进竹箱里。苏细薇看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放下头的东西，想着去把玉热多检查出来的衣服稍微整理整理，好歹叠一下，否则到时候就这么乱糟糟抱出去，岂不难看得很。

玉热多跟刨地鼠似的，在箱笼里刨来刨去，把检查过的衣服往外扔，苏细薇蹲在竹箱边上，把她刨出来的衣服一件件整理好。突的，她看见一抹浅青的光。

梦幻似的颜色。玉热多把两件极为素净的袍子翻了出来，苏细薇仔细翻看了两遍，印象里似乎没见苏令瑜穿过她衣服就那么几件，竟还有压箱底不穿的么？

她细腻的指腹从薄薄的衣料上摩挲过去。浅青的缎子，在缎料里不算上乘，但也是实实在在的丝缎，不曾掺假的。看走针，应当是自家缝制，也没有绣花，极规整也极简单的两件袍子，一件夹了薄薄的棉，一件是单的，能看得出来是同一个人的针线。

这两件袍子，带给苏细薇一种梦境似的茫然，不知是不是因为它们的颜色。袍子很新很干净，像是根本没穿过几次，但应该压箱底放了很多年，颜色已经明显地黯淡了。清淡的青色褪出一种柔和的、奇异的光晕。

苏令瑜昨夜状况不好，大家都守了一夜不曾安睡，苏细薇也没怎么合眼，她觉得该是自己没休息好，脑子糊涂了，才对两件旧衣服晃神那么久。

玉热多很快把箱笼里的衣服整理妥帖，除了官服要留下来以外，别的都尽可烧掉，并不曾夹带特殊的东西。苏细薇和白玉蔷一起把收拾出来的、要烧掉的东西搬到院子里，等着晚上跟冥繦同焚。

苏令瑜的灵堂已收拾好，她人睡在棺中，仪容让冯文珺打理得很妥帖。从面容看，走时不似有痛苦。

她正死在最飞黄腾达的时候，吊唁的人往来不绝。苏细薇身为血亲，一直待在灵堂中，接待吊唁宾客。

不知怎的，她总想着那两件袍子。那种褪掉的浅青，在她精神朦胧的脑中留下了极为深刻又如梦似幻的印象，渐渐的，她回忆起来时，竟觉得那是一种从没有见过、也不会再看见的颜色。

难道是雪天的清晨，天光太暗，烛光太暖，照出了一些平时没注意到的色彩么？

她总也忍不住想再看看，等到稍晚些，宾客陆续离开，她抽空到院子里，把自己早上整理出来的那些衣物，匆匆又翻了一遍。但翻了许久，也没找到，她正待再仔细翻看，冯文珺叫她了，应是又有什么要忙。

算了。她皱着眉想，两件衣服而已。

她应了冯文珺一声，“就来。”匆匆把翻乱的衣服整理回去。

夜幕笼罩下来的时候，苏令瑜的大部分遗物，引以大量的冥繦，在相府的庭院中熊熊燃烧起来。

火堆快活的焰光，照出一个极为明亮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