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求人(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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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乘轿子行了数里，转入路。抬轿之人只要脚步稍慢，轿中软鞭挥出，唰唰几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轿夫背上。在前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得跟着飞奔，几名官差跟随在后。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四名轿夫如得大赦，气喘吁吁的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个老者，左拉着那个丐，竟是玄铁令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今日之事，不得声张。我只要听到什么声息，把你们的脑袋瓜子都摘了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的万万不敢多口，老爷慢走！”谢烟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谢烟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的话，你都记得么？”那官差道：“人记得，人，我们大夥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的老儿，还有几个人，都是给一个名叫白自在的老儿所杀。他是雪山派的掌门人，外号威德先生，其实无威无德。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证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了。”那官差先前让谢烟客打得怕了，为了讨好他，添上什么人证物证，至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好戏。

谢烟客一笑，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持青钢剑，在那卖烧饼的老儿身上刺了进去。侯监集上，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通，又用得着什么兵器？当下也不再去理会官差，左携着丐，右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什是得意。

原来他带走那丐后，总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暗中有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数里，将丐点倒后丢入草丛，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什多，伏在树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锺他们更加不用了。他听明原委，却与己全然无干，见石清将双剑交给了耿万锺，心想石清夫妇对己恭谨有礼，又素知他夫妇名声什好，雪山派的人却傲慢无礼，便想暗中相助石清，决意去夺回双剑。回到草丛拉起丐，解开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掀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丐去夺了双剑。他所使的“软鞭”，其实只是轿子中放着的一根粗索，官差带了来准拟捆绑人犯的。耿万锺等没见到他面目，自然认定是石清夫妇使的脚了。

谢烟客携着丐，只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河边上，见四下无人，放下丐的，拔出闵柔的白剑在他颈中一比，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立即把你杀了。”着挥起白剑，嚓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树砍为两段。半截树干连枝带叶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谢烟客取出玄铁令，喝问：“是谁交给你的？”丐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背将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发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凝住掌，喝道：“胡八道，什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是谁交给你的？”

丐道：“我在地下捡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险些儿咬崩了我牙齿”

谢烟客心想：“莫非吴道通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转念又想：“天下怎会有如此碰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他却不知当时情景异常紧迫，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围住了，吴道通更无馀暇觅地妥藏，无可奈何之际，便即行险，将玄铁令嵌入烧饼，递给了金刀寨的头领。那人大怒，随抛掷。金刀寨盗夥虽将烧饼铺搜得天翻地覆，却又怎会去地下捡一个脏烧饼撕开来瞧瞧。

谢烟客凝视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丐道：“我我叫狗杂种。”谢烟客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丐那么，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为孩儿取个贱名，盼他快高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希奇，却那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爸。”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谢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妈妈，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当真全是碰巧。我叫他来求我一件事，应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问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还没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妈妈，什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那里找去？他妈妈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黄多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样的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身来。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可比找他那只阿黄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计较，道：“很好，我对你，不论有谁叫你向我什么话，你都不可，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你的头来。知不知道？”那丐将玄铁令交在自己中之事，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人骗得丐来向自己求恳什么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丐点头道：“是了。”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了？”丐道：“你，有人叫我来向你什么话，我不可开口，我一句话，你就杀我头。”谢烟客道：“不错，傻子倒也没傻到家，记心倒好，倘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弄。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上大路，来到路旁一间面店中。谢烟客买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斜眼看那丐。他慢慢咀嚼馒头，连声赞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拿着另外那个馒头，在丐面前晃来晃去，心想：“这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从此我逍遥自在，再不必为此事挂怀。”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只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想应付这种丐，原也只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那知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乞讨。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正要再向蒸笼中去拿一个，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两个馒头。”伸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向你要钱，瞧你求不求我？”只见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了，不吃了。”

谢烟客吃了两个，便不再吃，问店主人道：“多少钱？”那店家道：“两文钱一个，六个馒头，一共十二文。”谢烟客道：“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给钱。我吃两个，给四文钱便是。”伸入怀，去摸铜钱。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日间在汴梁城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金叶子，却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路旁店，又怎兑换得出？正感为难，那丐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给。”

谢烟客一怔，道：“什么？要你请客？”那丐笑道：“你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馒头，打什么紧？”那店家也大感惊奇，找了几块碎银子，几串铜钱。那丐揣在怀里，瞧着谢烟客，等他吩咐。

谢烟客不禁苦笑，心想：“谢某狷介成性，向来一饮一饭，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让这叫化请我吃馒头。”问道：“你怎知我没钱？”丐笑道：“这几天我在市上，每见人伸入袋取钱，半天摸不出来，脸上却神气古怪，那便是没钱了。我听店里的人道，存心吃白食之人，个个这样。”

谢烟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将我当作是吃白食之人。”问道：“你这银子是那里偷来的？”丐道：“怎么偷来的？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给我的。”谢烟客道：“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随即明白是闵柔，心想：“这女子婆婆妈妈，可坏了我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丈，谢烟客提起闵柔的那口白剑，道：“这剑锋利得很，刚才我轻轻一剑，便将树砍断了，你喜不喜欢？你向我讨，我便给了你。”他实不愿和这肮脏的丐多缠，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恳一件事，了此心愿。丐摇头道：“我不要。这剑是那个观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东西。”

谢烟客抽出黑剑，随挥出，将道旁一株大树拦腰斩断，道：“好罢，那么我将这口黑剑给你。”丐仍是摇头，道：“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观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他的东西。”

谢烟客呸了一声，道：“狗杂种，你倒挺讲义气哪。”丐不懂，问道：“什么叫讲义气？”谢烟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这种事你既然不懂，跟你了也是白饶。”丐道：“原来你不喜欢讲义气，你你是不讲义气的。”

谢烟客大怒，脸上青气一闪，举掌便要向那丐天灵盖击落，待见到他天真烂漫的神气，随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于他身？何况他既不懂什么是义气，便不是故意来讥刺我了。”道：“我怎么不讲义气？我当然讲义气。”丐问道：“讲义气好不好？”谢烟客道：“好得很啊，讲义气自然是好事。”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坏事的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句话若是出于旁人之口，谢烟客认定必是讥讽，想也不想，举掌便将他打死了。他一生之中，从来没人过他是“好人”，虽然偶尔也做几件好事，却是兴之所至，随而为，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较，这寥寥几件好事简直微不足道，这时听那丐得语气真诚，不免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这家伙话颠颠蠢蠢，既我不讲义气，又我是个大大的好人。这些话若给我的对头在旁听见了，岂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谢某这张脸往那里搁去？须得乘早了结此事，别再跟他胡缠。”

那丐既不要黑白双剑，谢烟客取出一块青布包袱将双剑包了，负在背上，寻思：“引他向我求什么好？”正沉吟间，忽见道旁三株枣树，结满了红红的大枣子，指着枣子道：“这里的枣子很好。”眼见三株枣树都高，只须那丐求自己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那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不是？”

谢烟客奇问：“你叫我什么大好人？”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谢烟客脸一沉，道：“谁我是好人来着？”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人。”谢烟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丐道：“这倒奇了，又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谢烟客大怒，喝道：“你什么？”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谢烟客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胡八道！”

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么。”突然奔到枣树底下，双抱住树干，两脚撑了几下，便爬上了树。

谢烟客见他虽不会武功，爬树的身却极灵活，只见他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中塞去，片刻间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树来，双捧了一把，递给谢烟客，道：“吃枣子罢！你不是人，不是鬼，又不是神仙，难道是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成了我去求他。”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请你跟我，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

丐摇头道：“我不求人家的。”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问：“为什么不求人？”丐道：“我妈妈常跟我：‘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没用，反惹得人家讨厌，给人家心里瞧不起。’我妈妈有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反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贱人去？’因此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问道：“‘娇滴滴的贱人’是谁？”丐道：“我不知道啊。”

谢烟客又奇怪，又失望，心想：“这家伙倘若真的什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心愿如何完法？他母亲只怕是个颠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她骂什么‘娇滴滴的贱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弃旧，抛弃了她，于是她满心恶气都发在儿子头上。乡下愚妇，原多如此。”又问：“你是个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