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陋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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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蒲月，还未入伏，日头将将升起了几刻的功夫，却已是酷暑难当，风里都裹了热。

一抱琴的青衣婢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位盛装女子的身后，气息微喘：&p;p;p;ldq;娘子落了东西，叫婢子回去取便是了，何苦亲自折回来。&p;p;p;rdq;

那女子没有应答，径自走到一处院落门前停下。这院落是木篱茅屋围成的三合院，布局颇为局促，再往东几射之地就是贱民住的棚区，里面多是些逃籍的佃户和肄业的游民。

此处地势低洼，坊中的下水多堵塞在不远的沟渠里。在这一片腌臜逼仄的处境里，这位盛装女子显得不合时宜。她云鬓翠环，施朱粉，衣绮罗，观其相貌，竟是容光焕目、姝丽无双。

此时，她望着门扉眸光不定，似是犹豫不决。

那青衣婢看了眼日头的位置，急了：&p;p;p;ldq;娘子，要取什么紧早吧。乘云馆里辰初刻就要考校了，误了时辰可是要挨鞭笞的。&p;p;p;rdq;

被婢一唤，那女子回过神来，仿佛决定什么了似的，眸光初定：&p;p;p;ldq;翠娘，你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p;p;p;rdq;罢转身朝屋舍走去。

这位盛装女子名为柳青萍，家住长安万年县平康坊北门之东，时人多称此处为外教坊。别看这外教坊只占平康坊一隅，却是全长安最韵致的销金窟所在。

圣人颇好宴饮舞乐，更在大明宫内新置了云韶府，承应宫廷乐舞。而云韶府分别在宫内和民间置了教坊。位于大明宫的教坊被称作内教坊，专职教授宫人歌舞游艺，而外教坊正是平康坊外教坊这处了，专门从民间拔擢优等伶人。

如此，上行下效，时人多好奢靡馥丽之风，以游宴玩乐为雅事。外教坊内馆阁林立，善谈雅言能为席纠的教坊娘子皆被尊称为掌乐，风流雅士更是以自己诗文能得伶人传唱为幸。是以，平康坊外教坊有头有脸的娘往来的皆是衣冠勋贵。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怕是比许多官家女儿还讲究。

不过人分三六九等，外教坊馆阁也有高下优劣。外教坊中南曲、中曲皆是上等，歌舞管弦、书画游艺各有所长，常往来于世家勋贵。如柳青萍所处的循墙一曲，则是下等歌伎聚居处，还有些做皮肉生意的暗门子。

柳青萍利落地打开门扉，就在方才，她心里有了一个想头，她要做平康坊内声价最高的掌乐娘子。她边这样想着，心下稍定，举步朝门内走去。

甫一进院，就听见女人悬若游丝的吟哦声，一浪高一浪低，似喜悦又似哭泣。

及至门前，还能听到男子的低吼，间或蹦出几句不标准的唐话，更多的是柳青萍听不懂的胡语。

柳青萍摸向门销的一顿，鬼使神差地走到窗根，舔破窗纸。屋内景象一览无遗。

柳青萍只见那胡人男子身形硕大如塔，将娇的女人遮住。

即便这样，柳青萍还是知晓这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p;p;p;d;&p;p;p;d;柳三娘。柳三娘原本也是做过那南中二曲第一得意的娘子的，可惜所托非人，如今没落了，成了红尘中最下等的卖笑女。

柳青萍推开房门的时候，那胡人正水牛似的喘气。

柳三娘没料到柳青萍去而复返，唬了一跳。推了胡人一把。饶是久经风月，柳三娘也臊得老脸通红，磕磕绊绊道：&p;p;p;ldq;囡囡啊，这个时辰，不是要去乘云馆学艺了吗，怎的又折回来了。&p;p;p;rdq;

柳青萍假装没注意到柳三娘的不自在，摇摇头并不答腔。

倒是那胡人瞧见她容光颇盛，深凹的眼睛里满是兴味。他走过去，捋了两把络腮胡，用极不标准的唐话问道：&p;p;p;ldq;娘子，多少钱？&p;p;p;rdq;

柳青萍也不恼怒，只佯作高傲地抬了抬下巴，用一口流利的粟特语回答道：&p;p;p;ldq;我住南曲的，不卖。&p;p;p;rdq;

那胡人似乎很是可惜地嘟囔了几句，就穿了衣裳匆匆走了。

柳青萍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向角落案几上的镜奁，而柳三娘还在兀自不安，不知道刚才自己的浮浪样子被女儿看去了多少。

柳青萍当然是知道她的不安的，不过并不想点破。柳三娘怀了她以后，就跟着个往西域走货的行商跑了，结果那商人出了门经商就再也没了踪迹。而柳三娘坏了外教坊的规矩，被撵出南、中二曲，钱帛用尽后，就此成了破落户。

但柳三娘心高气傲，断不肯承认自己成了弃妇。只是每每苛求柳青萍行止坐卧都要贞雅淑静，要做那才貌兼备的大家闺秀，好等父亲来接她。

是以，每有客人至，柳三娘就把柳青萍锁在西厢房。可茅屋鄙陋，哪里隔得住响动。加之，柳青萍在南曲乘云馆学艺，红尘里打滚，虽仍是在室处子，但早已知事。只有柳三娘身在其中，好梦不愿醒。

柳三娘局促了一会儿，终于记起了为人母该有的威严，板起脸来：&p;p;p;ldq;瞧你方才得什么话，什么卖不卖的。&p;p;p;rdq;

柳青萍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p;p;p;ldq;阿娘，我早前几个月来过月事了。&p;p;p;rdq;

柳三娘怔愣了一下：&p;p;p;ldq;你还有几个月就要及笄了吧，这是好事情，多久来的，你怎的不早&p;p;p;ellp;&p;p;p;ellp;&p;p;p;rdq;

到这，柳三娘陡然打了个结巴，胸膛起伏，颤声问道：&p;p;p;ldq;可是有人迫你做馆里的娘子了？是不是那王团儿？&p;p;p;rdq;

王团儿乃是教坊的管事，下掌着外教坊南曲自西第一家馆阁，名号&p;p;p;ldq;乘云馆&p;p;p;rdq;，跟柳三娘是旧交。

柳三娘本是常州大户人家的家伎，善弹琵琶。后主人家道中落，被辗转卖到长安。曾风靡一时，一曲琵琶动长安，但却是大字不识一个的。

有了柳青萍后，一心想让她识文断字做大家闺秀。但没有哪家女学愿收，又请不起西席先生。好在旧友王团儿，准柳青萍白日到乘云馆学艺，日落归家。

柳青萍深吸了一口气，蠕动嘴唇，最后沉声道：&p;p;p;ldq;无人迫我，是我自愿&p;p;p;ellp;&p;p;p;ellp;&p;p;p;rdq;

她话音还未落，柳三娘满脸不可置信，兜头就是一个耳光：&p;p;p;ldq;好你个孽障，你看看你穿得这绮罗，抹的脂捈的粉，哪一样不是你老子娘卖笑换来的。我图得什么？还不是让你能做个大家闺秀，妥妥帖帖嫁人，得个名分！不像我&p;p;p;ellp;&p;p;p;ellp;&p;p;p;rdq;

到这，柳三娘自苦起来，再不能言语只是哭个不住。

柳三娘虽是气愤，但到底方才力气使完了，这一巴掌并未打实，柳青萍只是稍稍偏过脸去。语气愈发坚定起来：&p;p;p;ldq;阿娘，我知你还有一套南珠头面，我急用钱帛，待我事成定能十倍偿还。&p;p;p;rdq;

柳三娘一把薅住柳青萍的襦衫，气得厚重铅粉下的脸皮都簌簌发抖，声音抖而尖利：&p;p;p;ldq;你当你娘的话都是放屁是不是？那套头面是留做你嫁人的添妆，你想动它，除非从老娘的尸体上跨过去。&p;p;p;rdq;

柳青萍瞧着柳三娘鬓发散乱，衣襟也未及收拢，脸上的妆更是哭得红白杂陈，形容甚是狼狈。她放缓了声音：&p;p;p;ldq;阿娘，青萍做不成大家闺秀，也嫁不了人的。&p;p;p;rdq;

柳三娘兀自摇头，声音像是绷紧的琴弦：&p;p;p;ldq;能的，你阿耶就要来接你了，再等等就来了。&p;p;p;rdq;

柳青萍偏过头去，显然这话她已经听过太多遍了。她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p;p;p;ldq;阿娘的是怀远坊总往西域行商的陈家吧，十四年了，要来早来了。&p;p;p;rdq;

那陈姓商人，原不过是个走货贩，有了柳三娘当初的资助，又在西域苦心经营十数年，隐隐成为了长安通往勃律这条商路上的扛把子，如今已身家巨万，娶了落魄望族的女儿，忙着樊龙附凤，哪里会理会这身在陋巷的女人。

柳三娘心事被中，松开了柳青萍的衣裳，身形委顿下来一屁股坐在榻上。她强笑了一声，这笑容在她粉渍斑驳的脸上颇有些滑稽：&p;p;p;ldq;囡囡啊，你怎的知道了，谁跟你的这些事。&p;p;p;rdq;

柳青萍没有答话，直到柳三娘钻在牛角尖里轻易出不来。趁着她愣神，眼疾快。奔过去把角落里案几上的镜奁一抱，飞也似地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