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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口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可到底该怎么学做翠玉豆糕,难坏了祁果新。
御膳房可不只是太监,膳房里人员混杂,内务府老爷们儿占了半边天,还有上宫外头请的厨役,更别御茶膳房本就在内宫之外,一道朱墙隔开了天地,祁果新这辈子都甭想踏进那片广阔一步了。
这么想想,祁果新突然心里一阵发酸,她叫茵陈,“陈儿啊,我想在坤宁宫里起灶火熬豆子,你这可行吗?”
前朝几把大火,烧得大殿都成灰烬末子了,谁还敢在内廷里起明火?
茵陈还是别了罢,内廷里大大的膳房不少,上内膳房拜师学艺去罢。
皇后想干什么干不成,薛富荣提腿正要却行出去安排,祁果新突然叫住了他,“我在内膳房学,万岁爷不就瞧不见了嘛?那不成,临着南库排房北边儿的膳房,我得上那儿学做去。”
祁果新的是养心殿专属的大内御膳房。
膳房而已,当皇后的想大摇大摆走进去,别做豆糕,就是想架梯上房都行,但祁果新走着走着突然停了,回头绕道回了养心殿,她要特地去告知一声皇帝,她可是把承诺放在心尖儿上的,是个言必出行必果的好皇后。
榜嘎揣袖子在抱厦底下望天,一见祁果新,榜嘎愣了愣神,皇后今儿来得还挺早,笑着上前个千儿,“皇后主子,万岁爷在勤政亲贤里接见臣工,您得稍待会子。”
皇后今日莫名的神采飞扬,脸上绽开了得意的笑容,“我就不进去了,劳您带句话给万岁爷,就我要借他老人家的膳房一用,求他应允。”
罢眼神一使,茵陈照例给榜嘎塞了两个沉甸甸的实诚荷包。
那头大内御膳房门口站着领班拜唐阿,远远瞧见坤宁宫总管太监薛富荣来了,忙上前拱手,问道:“薛爷,什么风把您老给吹这儿来了?”
这种称呼让薛富荣很是受用,太监身子骨缺了一块儿,是心头挖心挠肺的碗大一块疤,最听不得别人叫老公膈应,而叫爷就不一样了,外头的公子哥儿也叫爷,你也是爷我也是爷,就跟俩人身份上平起平坐了似的,来也真是悲哀,就得靠着一点假慰藉熨帖伤疤。
薛富荣敛敛心思,跟那拜唐阿道:“赶紧的拾掇拾掇罢,皇后主子要来学做翠玉豆糕。”
做翠玉豆糕?皇后?拜唐阿心里直犯嘀咕,可这是主子娘娘点名要做的事儿,不能以合不合适来评判,他变着方儿委婉道:“可这……薛爷,会做豆糕的膳差人都是大老爷们儿的,怕是不大便给罢……”
“要不是为了做给万岁爷,旁的人能叫皇后主子费这劲嘛!好不好吃是其次,不就做个情趣?您紧着给安排安排,回头万岁爷一喜,皇后主子记着您的好,这五年一挑补的拜唐阿,您可不就脱了牢笼?”
薛富荣肥肉横生的脸上挂满了笑,拂尘一甩,左手抱右拳那么一拱,“咱家提前恭贺您,升发就在眼跟前儿啦!”
拜唐阿还有什么的,麻溜儿的干活罢,该清的人都散了,点心局里所有司膳太监都给主子娘娘留下了。
秋日的辰光还不显寒凉,太阳从枝头往青石地砖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痕,鸟儿在树梢上唱着高亢急促的战歌,祁果新怀着要大干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眼里闪着精光,脚步稳当当地踏进了膳房。
西暖阁里,皇帝散了臣工,揉一揉酸涩的眼,甘松瞅准机会将凉透的茶水换掉,榜嘎踏着时机进了暖阁,将皇后大张旗鼓学做豆糕的事禀告了皇帝。
皇帝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皇后昨儿好像是提了那么一句要学,他当时没往心里去,听了过耳就忘了,这么起来,她还当是真心的?
正好今儿就一起,散得早,离传膳还有程子,皇帝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背着手,踱到正南边的膳房参观皇后下厨。
这一边,祁果新从榜嘎那儿得知了皇帝即将往膳房来的消息。
榜嘎收了祁果新两回金锭子,胳膊肘暗暗从养心殿往坤宁宫偏了那么一丁点儿,横竖是正经主子娘娘,透露个一星半点的碍不着什么事儿。
祁果新正上搅着豆子腾不开手,连声高唤了几声茵陈,催促道:“快,往我脸上抹两把灶灰,下点劲儿,往长里迤开。”
样貌上不狼狈着些,怎么凸显出她的用心和付出呢?
屋外,皇帝悄没声儿的来了,摆摆手让膳房的人别作声,微微俯身贴在直方格平棂风窗上,从窗格子里往里一瞧,屋里就皇后和她的贴身丫头,还有几个司膳太监既当先生也下手。皇后灰头土脸的,汗珠儿顺着额角往下滴,模样虽倒灶了些,皇帝发现皇后专注的时候眼神里有闪烁明亮的光,她垂眸望着锅里的豆子,嘴角弯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皇帝看着看着,竟品出了几分柔婉娴和的意味来。
这一瞧,皇帝突然觉得心里头不舒畅了,有点酸麻拧巴的感觉,具体也不出到底是哪儿不爽利,就整个人披虱子袄,别扭,但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帝早习惯了万事尽在掌控的感觉,抽不冷来这么一下,越不明白就越往深了想,越揪细那股子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觉就越叫人难受。
不好!皇后回头了!
皇帝身手敏捷,又占了个腿长和四开衩的优势,大步一迈躲到了大红抱柱后面。
皇帝自腹中长缓了口浊气,才发觉刚才的动作有多么的匪夷所思,他有什么可躲的?这江山天下都是他的,他突发奇想来膳房巡视也是天经地义,犯得着躲?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
苏德顺比皇帝还要不可思议,他本来在远处弓腰候着,见着皇帝毫无章法的错乱举动,当奴才的为了保全一双招子,只好埋头装瞎子。
从阿哥所跟到养心殿,十来年了,苏德顺眼见着六阿哥变成了皇帝,从没见过皇帝如此怪异的动作。万岁爷这是怎么着了呢?苏德顺盯着鞋面儿瞎琢磨。
难不成皇帝动了圣心?万岁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再联想到皇后,主子娘娘不是艳丽摄人的那一类,她的相貌是温润的、舒缓的,有一种煦色韶光的美。
苏德顺很难不往那方面想。
再思量思量,苏德顺又觉得不大对劲,他虽然是个太监,男男女女之间的那点子事儿该懂的也明白,但凡爷们儿看上哪个姑娘,总该是想掏心掏肺地对人好,甜言蜜语一海子。而皇帝对皇后呢?最初是客客气气,现在是冷言冷语,怎么想都没那方面的意思。
皇帝大步流星地从苏德顺上面前走了过去,步速之快,所到之处掀起了一阵疾风。
苏德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回到养心殿,背着手沉着脸,从西暖阁踱到东暖阁。
苏德顺揣测着主子爷的反常,掐着点儿,心翼翼地问:“万岁爷,皇后主子还没过养心殿来,要先传膳吗?”
皇帝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冷笑着,“朕现在要凭皇后的面子才能用上膳了?你是不是想让皇后住进养心殿,要不朕搬走?”
苏德顺吓了一跳,察觉到万岁爷心绪不佳,猛地一跪就开始高呼“奴才万死”。
皇帝被吵得脑袋疼,“再嚷嚷,朕就……”
狠话还没撂完,殿外传来了榜嘎的高声通禀,“禀万岁爷,皇后主子来了!”
紧接着,祁果新也高唱了一嗓子,晓韵带笑,“万岁爷,奴才今儿将将学会了做翠玉豆糕,这不,头一碟就来孝敬您啦!”
眼梢里瞥见祁果新进了屋,皇帝端出面对臣工的心机,摆上了一副从头到尾不知情的神情,“这回是亲手做的了?”
“这么奴才于心有愧。大多都是膳房做的,每一步奴才都跟着上手掺和了一道。”祁果新连连摆手,把手上的甲套原原本本地伸到皇帝面前,手掌前前后后来回翻动着,“您瞧,不是奴才愿意这样的,这指甲委实不大便给,奴才是真没辙。”
青葱指节儿漂漂亮亮的,白得泛光。
皇帝别开视线,挺瞧不上她这种态度,眯着眼斜乜她一眼,“手艺不成就,你就怪指甲?”
豆糕刚出炉时祁果新尝过一口,确实不怎么好吃,她有点心虚,想趁着皇帝没吃先找个推诿对象,“万岁爷,不是奴才一推六二五,您要是给发个恩旨让奴才绞了指甲,奴才的豆糕包管比今儿做得好。”
“胡闹!”养指甲是多少女人盼也盼不来的尊贵,被她得像是上大刑,皇帝终于怒了,凉声斥道:“绞了正好,你这皇后也不必做了。”
祁果新后脖子一凉,不敢接话了,心想这人太可怕了,题大做的能力是一流。
正好,皇帝也不想搭理她。
有太监端着银盘在外候着,又该进膳牌了。
绿花花几块签子,这回没红的,但祁果新也不会再弄错了,经过昨儿那么一闹,她记住了,专呈敬后妃牌子的是那个叫七河的敬事房太监,大耳朵塌鼻梁,不是他端牌子进来,祁果新就暂且不需要裹乱。
皇帝侧过头叫了声皇后,“你还挺势利眼儿,没有带红头的,你就不偷了?”
祁果新嘿嘿干笑两声,无可辩解。
奏事处的膳牌前脚刚撤,敬事房的七河后脚跟着跪进来了。
几乎同一时间,祁果新跪在皇帝面前,双手往上高高举起那碟做了一早的豆糕,自贬认错,“奴才当真是个不成就的二把刀。您瞧着奴才一片诚心的份上,就当是点补一口罢!”
皇帝睨了一眼苏德顺。
苏德顺立刻会意,接过祁果新手里的豆糕。银牌子鉴过了毒,专门的试毒太监尝膳吃了一块,显摆厨艺的皇后自己个儿得用一块证明问心无愧,苏德顺替主子爷试了一块,眨眼间,只剩一个方块还孤零零地留在盘子里,微弱又伶仃。
皇帝不免对此展开了合理怀疑,“皇后,你是故意数着数做的,只留一块给朕?”
祁果新不是的,“奴才是生手,紧赶慢赶也就做出来四块,等奴才他日多加练习,手熟了自然能多做些了。”
皇帝想了想,皇后原先也是正经公府出身的嫡姐,没进过厨上也是人之常情,皇后费大心思专程为了他做的,不吃一口也太不给面儿了。皇帝瞥了一眼角落处神色如常的苏德顺和试毒太监,料想顶多是难吃了一点,决计毒不死人的,放心地上手捻起往嘴里送。
皇帝忘了,皇后这一手做豆糕的手艺是杂太监教出来的,师傅都是个半吊子,徒弟就更指望不上了。一口咽下去,皇帝脸上五彩纷呈,“咳咳咳咳咳——”
“水……水……”齁甜又齁咸的糕沫子卡在嗓子眼儿里,皇帝一手攥着脖子,一手胡乱挥舞,声音从仅剩的一丝缝隙里透出来,艰难求援。
刚品尝过皇后手艺的苏德顺早有准备,一盏浓厚的茶即时递到了皇帝手边。
皇帝接了茶,仰脖子一口灌下,他是个斯文人儿,进食吃水都是慢条斯理笃悠悠的,鲜有过如此粗鲁的时刻。饮毕抹抹嘴儿,皇帝把空茶盏往案几上重重一放,“砰”一声沉重的响,恶狠狠地作了结论,“皇后,你想毒死朕。”
祁果新迟迟啊了一声,“这么难吃吗?奴才觉着还行呀……”想一想,祁果新觉得是皇帝平时锦衣玉食惯了,吃口上挑了,这事得找个平常人来评评理,她眼睛里带着疑虑转向苏德顺,“苏老爷,您呢?”
皇帝手抚胸口顺着气儿,“苏德顺,你!”
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皇后,帝后逗秧子寻开心,苏德顺夹在当中两面为难,只能谄笑着,“皇后主子还行,那奴才也觉得好。”
皇帝冷哼一声,“你倒是两头不得罪。”再一垂头,入眼就是五花八门的绿头签子,皇帝现在见着绿色的方正的东西就犯晕,两眼一发黑,“下去!”
七河长长舒了一口气,又从主子娘娘手底下逃命一回,感慨万千。
主子娘娘要是再这么日日守在养心殿,七河早晚得吓出病来。
皇帝对着满桌御膳食欲不振,偏头一看,皇后脸上露出了难以理解的得逞般的笑容。皇帝斟酌着要不要请太医来诊个脉,别真被她的厨艺毒死了,“皇后,你也出去……”
牌子又没翻成,祁果新今日份的心愿已了,“奴才告退”得无比干脆,开开心心的就走了,毫不留恋。
皇帝心里越来越发堵。
出了暖阁,祁果新在通间里堵住苏德顺,笑容满溢,“苏老爷……”
苏德顺的脸苦得不能再苦,“皇后主子,求求您可别再这么叫了,奴才当真是受不起,受不起啊……”
祁果新只好改了口,不跟其他宫人一样叫了,直呼大名,“苏德顺,您跟着万岁爷有年头了,万岁爷平常爱进些什么?瞧着万岁爷没怎么看上我那豆糕,您给我数一数,我好回去学了再来孝敬万岁爷。”
每天做一样新的,就能回回赶在进膳牌的时候来一趟。
苏德顺回想起才刚的豆糕,心有余悸,生怕主子娘娘从此上了心,日日换一样新玩意儿来催魂夺命,万岁爷再是铁的身子也受不住见天儿折腾啊,皱着一张苦瓜脸,“万岁爷样样儿都只沾一两口,这……”
祁果新看上去很难过,眼皮都耷拉下来了,“您别怕,我真没想毒死万岁爷。”
怎么能这么想她呢?真是让人伤心,皇帝被毒死了,她不就成寡妇了吗?膝下阿哥也没一个,太后都做不了,转明儿就被人轰出紫禁城了。
苏德顺不可能知道祁果新心里正把皇帝诅咒来诅咒去,他“咚”一声跪下了,“奴才绝无此意,望皇后主子明鉴!”
横竖万岁爷到底喜欢吃什么,他是一丢丢儿都不会透露的。
祁果新碰了个软钉子,失落地走出养心殿,看着红墙砖上黄不溜儿的铆钉,突然有些怅惘,皇帝天天都得翻一回牌子,难道她也日日都要来捣乱一回吗?
别的不,每天都做一样新鲜吃食,未免也太难了罢!
天宆高阔,世间无边,而她只能困在巴掌大一点的皇宫里,日复一日的给那位一看见她就吹胡子瞪眼的皇帝做吃的,还要被皇帝嫌弃手艺不佳。
祁果新十分的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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