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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倏然惊醒。
在他头顶有绣着碧波万顷、荷叶接天的绀青绣罩, 数不清的细致针线密密绣成光华流转、晶莹动人的莲叶荷杆、水中锦鲤,倾泻般自头顶蔓延至床边幔帐,直垂到床榻之外。
令他生出宛若被淹没水底、不得解脱的窒息感来。
他猛喘了口气, 手足并用逃出帘幕包围, 遂手下一空, 便自榻上跌落到了冷冰冰的白石地上。
周围惊呼声窜起,有侍女、侍从包围上来, 七手八脚搀扶起他, 一叠声话, 吵吵嚷嚷,令堪堪醒转、神志尚陷在昏暝中的少年愈发头昏脑涨,如坠雾里。
那些侍从个个衣饰奇特,有异国风情, 他自人群缝隙间窥到与墙同高的宽大水晶镜,只见到一个不过十七八岁、面色惨白却无损清丽姿容的少年,正被侍从搀扶起身,并从镜中与他怔怔对视。
少年一把抓住身边的侍从,一句话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我……是何人?”
那看似比他还两岁的侍从两眼惊恐睁大,只顾瞪着他, 嘴唇颤抖不敢吱声。
少年又问道:“此地又是何处?”
那侍从竦然一惊,终于失声喊道:“大、大事不好, 太子妃失忆了!!”
顿时兵荒马乱、愁云惨雾。
待少年自己彻底醒转、冷静后,身边人却个个眉宇间染上愁色,连话都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心翼翼。
少年却无暇旁顾,独自将他醒过来的寝殿、与听闻平素里最常用以消磨时间的书房都仔细查看了一遍。
疑似身边侍从总管的青年自称名为乾达婆, 在那侍从无心无肺喊出失忆二字后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
又屏退众人, 拉着少年坐下来,三言两语就确认他当真是失忆了。
乾达婆俊雅温和,先将少年极欲得知的紧要事一一了:“殿下你名讳沈月檀,是我音律一族的嫡长子,两个月前与太子阿朱那成亲,是天帝册封的太子妃。昨日许是贪玩,不慎误坠娑颇致迦湖中,昏迷了整夜。幸好今日醒了。”
少年听见沈月檀三字时微微心悸,显然是个极为熟识的名字。
然而听见太子妃三字,却彻头彻尾只觉怪异,排斥得很。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脸颊,疑惑问道:“我……我约莫是个男子?”
乾达婆温温和和笑起来:“殿下莫非连这个也忘了?天人虽然遵从古礼,然而并不刻板,纵有男子同男子、女子同女子相恋,真心要在一起,多半也是允的。只不过,宗室贵族们需要嫡子承嗣,正室之位总是留给女子的。”
少年心中疑惑愈发深厚,才要追问,乾达婆却柔和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道:“也唯有如太子这般深情的男子,对你一心一意,才会力排众议,求天帝开恩,立你为太子妃。阿月,你须记着,无论太子做了什么,他总是为你好的。”
少年默然不语,唯有心中怪异挥之不去。他连自己是谁也全无记忆,更不记得与什么人有过深情厚谊山盟海誓,反倒在乍听太子厚爱他时,全心全意都排斥得很。
不过乾达婆好心为他解惑,他仍敷衍般应了一声,又问道:“太子如今在何处?”
乾达婆神色略有闪躲,更将少年先前两分疑惑加深到六分,他最后道:“太子……进宫谢恩去了。”
谢恩?谢的什么恩?
少年才要追问,房外突然有人敲了敲门,有人低声道:“殿下,前些日子外院采买的账目有出入,如今相关人等已经奉命在议事房里候着了……”
少年听得一头雾水,乾达婆不动声色,微微笑道:“这些内宅琐事,殿下素来是交给卑职处置的。如今不知殿下有什么安排?”
那少年沉吟片刻,遂点了点头:“一切照旧便是。”
乾达婆便起身告退,留了其他仆从伺候。
那少年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神色有些高深莫测,叫周围静立伺候的年轻男女们露出些许不安的表情来。
虽然不过一星端倪,仍是令少年看出些名堂。
他名为沈月檀,是此间王国太子的正妃,此事不应有假,也无人胆敢以此欺瞒。这是真的。
然而太子对他一往情深、以至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男子为正妃的事,恐怕是假的。应当另有隐情。
自他醒来至今,无人同他提过太子如何如何,连一句“您昏睡时太子来探望过”也没有;连一句“已派人禀报太子,他若知晓殿下醒来,必定欢喜得很,立时就要来见您”也没有。
他虽然全无记忆,却也知晓,若是伉俪情深,周围仆从绝不该是这般心翼翼、对二人之事提也不敢提的模样。
少年不知自己这些判断从何而来,却十分确信结论,许是模糊中依然记得自己双亲恩爱的旧事。
乾达婆虽然对他并无恶意,却依然有诸多欺瞒,譬如眼下这账目对不上要去审查,便显而易见是个借口。
而周围侍从看不透他表情、胆战心惊的模样……却好似对他往日行径多有畏惧。莫非他失忆之前,是个喜怒无常、会肆意处罚下人的暴戾主子?
少年撑着下颌想不透,索性起身,心道既然我是沈月檀,我便四处找找线索,不定便想起来了。
书斋有里外三进,两间做书屋,其余做书库。
二十来间库房里都立着密林似的书架,藏书极其丰富,沈月檀一时看不完,只得依照分类略微翻了翻。
有经史子集、有水文游记、有兵法谋略、有山医卜相卦各类杂家、有诗词戏曲、杂文,甚至还有几本夫夫闺阁秘戏的图画集,那上头图画个个精细秀雅、栩栩如生,十分靡丽。
只是沈月檀只看几行字便觉得两眼发黑昏昏欲睡,不由暗忖道:恐怕失忆前我就不爱看书。
书斋最南边的一间屋子被当做最常用的书房,书案边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堆了些用过的宣纸。沈月檀一张张草草翻过,都是些练习的书画之作,一个笔力遒劲有力,端整谨严;另一个却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笔迹全无力道与规范,如同七岁蒙童堪堪握笔。
不必细想也知道,前者是太子的习作,后者才是他自己的杰作。
沈月檀愈发叹气:自己岂止是不爱看书,恐怕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
如此一来便愈发怪异了。
他先前细细问过乾达婆,音律一族,在天人国中不过寻常部族,族人擅通音律、舞乐,娱人悦己颇为讨喜,很是得天帝欢心。
然则,也仅此而已。不掌权、不藏富,宛若依附于王公贵族而生的莬丝子,并没有值得太子拉拢的价值。
一非出身权贵,二来无才无德,他沈月檀究竟何德何能,竟蒙太子垂青,成了太子妃?
而他沈月檀的一生,怎会如此儿戏、如此颓丧,竟是要就此困在深宅中虚耗一生不成?
不该如此的。
虽然带着满腹疑团,他查看下来仍是一无所获,却始终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感觉模糊难辨、似是而非,如同若隐若现漂浮在眼前的脆弱蛛丝,一时间抓不住头绪,不定只是不甘心罢了。
少年略带几分困惑茫然,放下手中宣纸,往窗外看去。
紫红的雕花木窗棱如同画框一般,将窗外景象圈定其中:花红似火叶碧如翠的芭蕉、怪石嶙峋的青灰假山、一半青一半紫得发黑的阔叶紫苏……
浓墨重彩、绚丽如国手挥毫而就、巧夺天工的画作,却被骤然闯入的人群破坏殆尽。
沈月檀微微皱起眉,注视着一行人绕过假山,笔直朝书房走来。
为首的青年略微眼熟,穿一身朱红长袍,袍摆绣着五□□丝凤凰尾羽,外头罩着件华贵的紫金双色半臂外裳。腰间有火红光华闪烁,是一串镶着成色极好红宝石的赤金绞丝链,做工精湛,一路垂坠压袍。
端的是个贵气逼人、满身浓艳光彩的富贵堂皇公子。
沈月檀只觉被珠光宝气刺得眼睛疼,才要关窗,那公子已经瞧见了他,两眼一亮,一面扬声唤道:“哥哥!”一面甩开身后随从跑了起来。
骇得他身后一连串仆从紧跟着跑起来,连声提醒道:“殿下当心脚下!”
话间那公子已经到了近前,喜气洋洋笑道:“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夫君进了宫,我才嫁过来,除了你,谁也不认识……哥哥往后可要多疼疼我,以后我们兄弟……”
沈月檀关窗的动作只得停下来,不过听他絮絮叨叨又是满头雾水,正想着那人言语间几个大有深意的词时,乾达婆的厉声呵斥突然响起,断了那公子的滔滔不绝:“放肆!郎君身为侧妃,初次拜见太子妃,为何不行礼?这就是沈家教的规矩?”
沈月檀抓着窗户边框的手指顿时收紧,连手背都有青筋浮凸。
什么太子妃?什么侧妃?
他依稀记得自己,本该身负卓越才能、心怀遮天大愿,有经世济民、拯救苍元的功绩;亦有万众臣服、忠心追随的地位。
而绝非困在眼下的泥潭中,如淤泥缠身,不得一刻清凉喘息。
莫非……那些错觉才全是美梦?
而眼下这些不堪的、屈辱的、丑陋至极的纠葛,才是他沈月檀难以摆脱的现世?
他神色有变化,无心遮掩,自然都落在旁人眼里,只不过俱都想左了。
那公子嘴角浮起些许得意笑容,一闪即逝,便转为泫然欲泣的表情,惶然道:“哥、不,堂兄,我、我绝非有意轻慢……”
乾达婆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依然疾言厉色,与他先前温和态度判若两人:“还不跪下,拜见太子妃殿下?”
那公子不服气,转向沈月檀哭道:“堂兄爹娘死得早,全靠我爹娘对你呵护照料,如今我到了太子府,堂兄却……”
沈月檀置若罔闻,连看也不看他,那公子身后有人暗示扯了扯他衣袖,他只得紧咬牙关,万般屈辱地在窗外跪下了,低声道:“臣弟沈梦河,拜见太子妃殿下。”
沈月檀恍然回神,只觉心中腻味得很,依然未曾往跪着的人看一样,就将窗户关上了。
乾达婆只当沈月檀是终于记起了些前事,又得知“一心恋慕他的太子”竟然背着自己纳了侧妃,才被气得很了。遂给周围人使了个眼色,道:“郎君冲撞了太子妃,就在此地反省吧。”
沈梦河怒气冲冲,一面大喊着“乾达婆!谁给你的胆子!”一面就要站起来。
肩头却猛然一沉,竟被两个陌生侍从一左一右按住肩膀,将他压回成跪姿。
乾达婆不紧不慢浅笑道:“卑职是天帝亲封的太子府内务总管,又暂代太子妃掌管后宅,这点子权力还是有的。侧妃殿下……不,你尚未受赐玉牒,不能称殿下,郎君还请好生反省,往后谨言慎行,心侍奉主子。这里可不是你的沈府了。”
沈梦河气得脸色涨红,却被身后两人扣住手臂不得起身,其他仆从不敢造次,也跟着跪了一地。他最信赖的嬷嬷也急忙跪下来,声劝他忍一时之气云云不提。
那边厢乾达婆已恭敬进了书房外间,又隔着门低声求见,过了好一阵子,才听隔间里传来少年意兴阑珊的声音:“进来。”
乾达婆进屋便跪下请罪。
沈月檀依然站在窗边,窗台侧放置着一人高的黑玛瑙树,通体黝黑泛金,枝头则点缀着一丛丛通体碧绿通透的绿玛瑙珠子。
他随意把玩着一颗珠子,轻轻笑了笑,却连笑都笑得毫无半分温度:“你何罪之有?纵有所欺瞒,也是因为担忧我受不住击。”
乾达婆柔声道:“阿月,自醒过来后,你变了许多……懂事了。”
沈月檀失笑:“以前的沈月檀究竟如何不堪用,连这些微事也看不穿?我将前尘忘得干净,不定真不是沈月檀,而是不知哪路的孤魂野鬼夺了这千金之躯的舍。”
乾达婆道:“阿月放心,这点手段,在天人国中使不出来的,你就是沈月檀。”
沈月檀叹道:“我却不想再做沈月檀了……你起来吧。”
乾达婆依言行事。
沈月檀折身,在书案旁圈椅里坐下来,问道:“你还知道什么,都跟我。”
乾达婆道:“我原本是侍奉在天帝身边的乐师总管,是太子大婚后,被天帝派遣到府里伺候殿下的。往日里对殿下的事,只有所耳闻……”
他顿了顿,终于不再隐瞒,全盘托出。
“殿下虽是嫡长子,却幼失怙恃,自七岁便寄养在叔父家中——便是沈梦河的父亲。粗茶淡饭,片瓦遮身,也算是照料。呵护却是谈不上的。”
沈月檀微微点头,“这样来,我往日里很是受了些欺负,难怪那个叫沈梦河的虽然唤我兄长,却没有半分敬意。还有什么?”
乾达婆略略犹豫,又道:“太子一心求娶你,天帝恩准,都是真的,在善见城中传为佳话。那侧妃沈梦河是昨日进的府——是天妃赐的,天帝拦不住,太子也推却不得。”
沈月檀道:“原来如此。如此来,太子不是亲生的?”
乾达婆眼中带笑,应道:“不是,太子生母出身低微,已经去世了。”
沈月檀站起身来,突然伸出手,随意比划了几下,又收回去,光是立在原地,便有份兰芝玉树的卓然气度,他问道:“我有什么一技之长?”
乾达婆怔了怔:“什么?”
沈月檀道:“我内息寻常,不会武功。身为音律一族嫡长子,却不通音律、不擅歌舞。仆从们畏我却不敬我,内务全赖你理……对外不能兴业,对内不能持家,这样一个废物……太子若当真爱重我,就不该将我捧到太子妃的位置——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乾达婆阖目叹道:“你哪里德不配位,对现状所知寥寥无几,只靠我几句话便能直击核心,但这份见识与心性,便已绰绰有余。除非失忆是骗我的。”
沈月檀不由失笑,伸手挠了挠脸颊,这才流露出些许少年绚烂情态,“你这夸奖,也未免太狠……醒来之前我又是什么样?”
乾达婆道:“……虽然看似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我从旁揣测,你约莫是知晓内情的,却从不曾同任何人提过。”
沈月檀沉吟片刻才问道:“同你也不曾提过?”
乾达婆叹道:“殿下年纪轻轻便寄人篱下,沈翎——就是你那叔父一家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进入太子府便是孤零零一人,连贴身侍从都是太子府准备的,想必谁也信不过。”
沈月檀不由也跟着叹道:“我真苦。”
只是到底什么也记不起来,不过如同喟叹旁人经历一般。
仍是不死心,又再三同乾达婆确认:“我当真什么也不会?”
乾达婆被问得无法,冥思苦想后才迟疑道:“殿下、殿下……对食材颇有见地。”
沈月檀听不懂,“此话何解?”
乾达婆道:“曾经有一次,围猎场献上来一头金毛香獐,放在库中熟成时却被人偷了。厨子别无他法,只得换了头普通獐子,里里外外仔细用香料腌了,烤得香气四溢放在个银盘里送上来,试图李代桃僵。谁知才将银盘捧到门口,殿下便叫人扔出去,这不是金毛香獐。那厨子大惊失色,便立时跪下认罪了。这应当也算……一技之长。”
沈月檀茫然问道:“这有……什么用?每日里监督厨子有没有偷换食材?”
乾达婆这次却当真无言以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言不由衷地安抚了几句。
这以后沈月檀也无心同跪在窗外的侧妃纠缠,目不斜视地离了书斋。
只苦了沈梦河在院中跪了大半日,虽然春末夏初气候温和,但众目睽睽之下不敢投机取巧,实实地苦捱,膝盖跪得青紫渗血,回去很是发了通脾气。
到晚膳时分,太子回府。
沈月檀终于得见这位大佛的真容。
太子身形修长挺拔,瘦削却不见半分孱弱,穿一身素雅白衫,肤色微黑,双眸澄澈幽绿,宛如受神力加持的宝石。
他眉目沉静,自有一股尊贵威仪,从院外一路行进时,周围仆从眼中的敬仰爱戴一览无遗。
沈月檀早就听多了关于这位太子的传言,他如何风仪出众、武功卓绝,又如何有大学问、大慈悲。如何一骑过市引得万人空巷,还有……所谓“太子大婚,半城垂泪”,是那些将太子当做梦中情人的思春男女太过伤心所致。
言下之意,无非是提醒“太子妃”,嫁给太子是如何天大的福分,令沈月檀烦不胜烦。
如今终于见到了本尊,沈月檀不由酸溜溜在心中评判了一番,暗忖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不过尔尔,远不如……”
他一念至此,思绪戛然断绝,记忆中又是一片雪白空茫。
不如……
谁?
沈月檀想不起来,只觉怅然若失,仿佛失掉了他最重要的珍宝。
一府之主驾临,阖府上下全去迎接,或躬身或屈膝,个个皆是发自真心地恭恭敬敬。
唯有太子妃魂不守舍坐在餐桌后头,直愣愣望着门口来人,两眼视线无着无落,竟不知走神到了哪里。
阿朱那轻轻笑了笑,隐约笑意浮现在冷清面容上,宛如暗夜里浮起一星灯火,有着格外和暖的意思。
他示意仆从不要去扰沈月檀,而是自己迈步走进房中,含笑道:“一日不见,阿月怎么就看我看到痴了?”
沈月檀这才回神,他记忆缺失,不敢贸然行事,索性顺水推舟,起身抱拳行礼,笑道:“我都不记得从前见过殿下,如今瞧着新鲜得很。”
阿朱那略微诧异挑起一边眉毛,道:“性子倒比从前活泼了,好事。”
沈月檀隐隐觉得,如今这才是自己的模样,什么从前,只怕都是假的。
好在太子温和,二人便吃了顿和气的晚餐。
酒足饭饱后阿朱那便起身,要去外院处理公事,更特意这几日政务缠身,晚上都在外院歇下,不必等他。
沈月檀自然正中下怀,又客客气气叫他莫要操劳过度,爱惜身子云云。
阿朱那只微微一笑,眼中有刺骨寒意一闪而逝,却被沈月檀捉个正着。
临走时阿朱那突然停下脚步,又道:“下个月宫中万寿宴,你同我一道去。”
沈月檀满口答应。
阿朱那却又迟疑下,这才道:“只你同我进宫就是了,旁人不必管。”
沈月檀怔然:“不然还有谁?”
阿朱那哑然失笑,突然抬手,轻轻抚了抚沈月檀头顶,“如此甚好。”
这亲昵慈爱神色,不像对枕边人,倒像师父对着徒弟。
待太子走得没影了,沈月檀才怔然回头,问道:“不然还有谁?”
来也巧,这次被他询问的人正是当初那个脱口大喊太子妃失忆的侍从。
侍从再度被沈月檀惊吓,这次学了乖,不再脱口乱喊,只战战兢兢抬头看他,颤声道:“有、有个侧妃……”
沈月檀恍然大悟,着实是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全然忘了个干净。
前尘忘尽的太子妃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在某个深夜倏然惊醒。
他厌恶先前的荷塘压顶,已经换成了月白色无绣花的轻灵帘帐,如今被异样惊醒,扭头看向帘外,竟是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似有若无。
沈月檀却半分生不出惊惧,反倒觉出几分熟悉感来,遂低声问道:“什么人?”
那人影竟真的开口了:“阿月,是我。”
沈月檀缓缓坐起身来,一面暗暗心惊,他连人影都看不清楚,为何就断定来者必定不会加害于他?
是因为……闻到了香气。
那人自带一身微苦清寂的桫椤花香气,如佛陀寂灭时最后一阵轻风,叹息般拂过鼻端。
沈月檀恍惚被勾起了无数思绪,一时间想起了件心事——他总觉得日常起居总少了点什么,却始终不明所以。如今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太子府中不用熏香的。
不仅是主子不用,而是阖府上下,连香料的影子也看不见。
就仿佛在众人心目中,世间根本没有这样的物事存在一般。
他一面心中思忖,一面撩开了帘帐,外头那人映入眼中。
长发如雪白绸缎垂至足踝,一身月白衫袍,肤色也白如雪,玉骨伶仃,银色双眸仿佛从来不在人间。
那男子犹如一团不能着地的幻影般立在床前,垂目与沈月檀对上,神色比窗外月光更清冷冰凉,低声道:“阿月,我来救你了。”
沈月檀道:“阁下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那男子默然少倾,才道:“在此间,你约莫是不认识的。”
沈月檀略一扬眉,问道:“你在此间我不认识,而非此时……难不成我进了太子府,就将你忘了?”
那男子道:“并非太子府……”
这之后只见他口唇张合,沈月檀却半个字也听不见了。
再一眨眼,就连人也不见了。
床前清清冷冷,只有一缕从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
沈月檀再无半分睡意,起身披了件外衣,无声无息推开门。
他不爱受搅,令仆从都睡在外间。然而往日里警醒守夜的侍从,如今个个都睡得格外沉,连他开门走出去也毫无知觉。
整座宅院——恐怕是整个太子府都陷入了难得一见的沉眠中,四周静得连风声也听不见。
太子府占地广阔,沈月檀这几日不做旁事,将太子府里里外外查看了大半。
果然在后院东边发现了一道破旧的院门,隐匿在无路可通的假山后面。
他曾假意路过附近,随口问了几句,乾达婆缜密慎重,自然是要避开,倒是那个名唤初六的侍从缺心眼,稍稍唬骗几句就和盘道出。
只可惜初六虽然有心表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知着实不多,最后不过一句有用。
那处废园原是太子出宫建府时,为生母预备的,然而生母病逝,奢望成空,便锁园闲置了起来。从此无人提及,只怕触了太子逆鳞。
沈月檀查过大半府邸,这一处最为可疑,如今难得有机会,自然就不客气。
只是那处院子离得远,他撩了袍摆一路快跑过去,抵达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院门虽然紧锁,锁头也生了锈,但好在附近有假山高树直达墙头。
沈月檀稍事歇息,便攀上假山,转身一伸手,一个用力,便顺利扣住墙头一块砖,腾空跨坐上去。
接下来,只需要寻到落脚处……
沈月檀翻过墙头,正伸长一只脚,心翼翼寻找落脚点,却骤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嗤笑。
这一惊非同可,沈月檀脚下滑,连鞋子都掉了,一时间慌了手脚,朝后跌下了墙。
院墙高丈余,落下时风声凛冽,不等沈月檀一声惊呼出口,便已落入某人怀中。
温热香气顿时将他团团包围。
与先前那银发男子清凉浸骨的香气截然不同,是宛若热砂上一阵狂风卷来混合了皮革与金铁、甜蜜果实与灿烂骄阳的深邃气息。
隐含着某种象征密切的滋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炽热,砥砺缠绵,亲昵得连魂魄都隐隐灼痛。
沈月檀顿时呼吸停滞,整颗心都悸痛起来。
那人居高临下俯瞰他,神态张扬骄矜,连束发的金簪都仿佛大日照耀的一抹光辉。他突然展颜一笑,“你这贼,胆子可真不,太子府也敢偷。”
沈月檀心中一动,遂不辩白,反而冷笑道:“阁下想必是同行,也是彼此彼此。”
那人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随手将怀里人掂了掂:“我满载而归,可比你好一些。”
沈月檀这才回过神,察觉到自己还被整个抱在怀里,顿时沉下脸来,冷声道:“放我下去。”
那人满口答应,将一旁的石桌抚了干净,这才把沈月檀放在上头,又寻来掉落墙根的鞋子给他穿上,笑道:“若有收获,不妨分我一半,也不枉我救了你这回。”
沈月檀心道这还当真遇到贼了,他不欲声张,又不敢暴露自己身份,更何况这人目光清明,不是恶人。更兼行事妥帖,伺候他很是周到。若是肯金盆洗手,不定还能收用做个得力的臂膀。
一旦有心结交,应对又有所不同,沈月檀态度便和缓起来。
他在身边摸了一通,只找到颈间一条细金链,穿着颗不知什么材质的黄色珠子,似玉非玉,晶莹剔透的珠子里隐隐有云蒸霞蔚的景象。
虽然如今不知道这珠子有什么价值,沈月檀依然毫不犹豫摘下来,抛向对面那人,道:“我尚未寻到宝物,先付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那男子扬手接过,略略查看过,顿时两眼一亮:“少爷好阔绰,不知要找什么宝贝?”
沈月檀板起脸道:“不该你知道的事,莫要多问。”
他实则也心里没数,冥思苦想片刻才道:“我要在这里仔细搜查,不知有什么危险,还请……”
他扬眉做询问状,那男子便笑道:“在下姓沈,沈雁州是也。公子如何称呼?”
沈月檀又是一惊,脱口道:“这倒巧了,我也姓沈……”他顿了顿,后悔不已,才找补一般,勉强了个谎,“我有一个兄长,你唤我沈二便是。”
沈雁州从善如流,抱拳道:“沈二公子,幸会。”
沈月檀不爱听他提那个字,皱眉扫了一眼,却还是忍住了,转而起了正事,“我看沈大侠身手出众,还请从旁护卫我,若是有什么危险,担待担待。”
沈雁州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个自然。”
二人商议完毕,不觉相视一笑。
正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他二人不过初次见面,却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的熟识与默契。
沈月檀在院中里里外外查看,最后停在后院单独的一间石屋外。
其余房门都未曾上锁,唯有这间石屋大门紧闭,锁孔处有半个巴掌大的扁长凹陷,周围刻了个圆形法阵,圆周均分为八个支点,每处支点上都刻了一尊佛像。
石屋墙壁极厚,窗户既高又窄,不过两个拳头大,唯一的大门也是厚重无比,若强硬破门是没有半分希望。
沈雁州摸着下巴量那个凹陷,沉吟道:“这个机关,恐怕不能硬攻。”
沈月檀摸了摸机关所在,沉吟片刻。倘若这院子当真是为太子生母所建,这机关的钥匙,只怕要从阿朱那着手。
他还要设法才是。
往事不见、前路不明,沈月檀身处迷雾之中,不知何去何从,索性随心所欲,同这石门磕上了。
他便赞同点头,道:“我或许有法子……只是需要时日……”
他忆起明日要进宫为天帝贺万寿,再之后仍需一些时日寻找钥匙,沉吟片刻,道:“两日后……不,恐怕三日后……”
沈雁州笑道:“公子莫非有法子拿到钥匙?”
沈月檀道:“或可一试。”
沈雁州道:“既然如此,就好办了。你只需在外头假山留下暗号,当天夜里,我就在院中相候。”
沈月檀大喜:“这法子好,留什么暗号?”不等沈雁州开口,他又道:“正好是月檀花盛开的时节,若要见面,我白日就在假山一角放六朵月檀花。”
沈雁州脸色古怪,忙伸手揉了揉,笑道:“如此甚好,就依你。”
二人商议定了,眼看时候不早,沈雁州就助他翻过围墙,又在假山下选定了几处隐秘角落放置暗号,这才各自作别。
沈月檀兴冲冲回房休息,沈雁州便也循着原路,悄无声息撤离太子府。
一众人等候在善见城西南角的某处宅院中,见沈雁州回转,个个面露关切色。一个魁梧大汉率先迎上前去,焦急问道:“可曾查到线索?”
沈雁州伸出手指,摸了摸鼻翼,仍是神色古怪道:“有点头绪了,只不过……”
那大汉焦急万分,追问道:“什么只不过??”
沈雁州苦笑道:“遇到了太子妃。”
众人大惊,沈雁州这才将原委从头道来,又笑道:“我随口他是贼,他竟然认了。只不过……”
那大汉怒道:“怎么又来个只不过??”
沈雁州仍是笑道:“他当真是个贼……”
那大汉皱眉道:“此话怎讲?太子妃在自己府邸做贼?难不成做了家贼?”
沈雁州懒洋洋往贵妃榻中一靠,隔着衣袖捏了捏那颗连着金链的珠子,长叹一声,怅然若失,怔愣了片刻才道:“是个偷心贼。”
大汉道:“听不懂,沈雁州,你怎么比程空还要神叨叨?”
程空坐在一旁,闻言也长叹一声,道:“首领都成了这样,还起什么义集什么兵,不如各自分行李回老家去吧。”
遂一甩袖子离座,将吵嚷纷纷的同伙全扔在身后。
沈月檀自然半分不知晓这些纠纷,第二日清强撑精神,换了一身沉甸甸、亮闪闪的华服,携了贺礼,与太子一道进宫。
太子是天帝的独子,然而并不如何受宠,不过同太子妃并肩站在玉座殿领头的位置,领着群臣与命妇道贺。
沈月檀偷偷瞄了眼玉座之上的那人,只见到个笑容可掬的年轻男子,不像阿朱那的父亲,倒像同龄的兄弟。
只是眼神极冷,无意中对上时,沈月檀只觉后背窜起一阵寒意,急忙低垂下头。
坐在天帝身边的美貌女子掩嘴笑起来:“天帝做什么盯着儿媳看,好好一个俊俏哥,被你吓得脸都白了。”
天帝手中转着深红剔透的琉璃杯,凉薄嘴唇微微上勾,“身为天家儿媳就这点胆子,不要也罢。”
沈月檀虽然丝毫也不想做这什么劳什子天家儿媳,然而被人当面嫌弃成这样,难免心中有气,暗暗皱起了眉。
阿朱那笑道:“阿月莫怕,父亲同你笑罢了。”
帝释天似笑非笑,狭长凉薄的双眸往玉座下扫了一眼:“你猜朕是不是笑?”
天帝这半真半假疑似威胁的辞,顿时令殿中上下冷凝成冰。
沈月檀思来想去,别人的家务事,他可不愿搅进去,为今之计,还是示弱为上策。
他便低眉顺眼,往阿朱那身边靠了靠,显出无限依赖。
正因低着头,沈月檀并未看见天帝骤然间愈加阴冷的眼神。
朝贺之后,百官入席。
太子与百官在一殿,沈月檀却被分到内眷所在的宝珠殿。
宝珠殿离得远,沈月檀跟随引路的内侍穿过庭院、树林、假山、湖泊,在抵达一处竹林包围的凉亭时,引路内侍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月檀心中警铃大作,突然转过身,果然见到有人立在身后。
那男子来得悄无声息,一身纯黑间金的华美袍服,容貌俊美阴冷、唇角含笑,却令沈月檀无端想起正徐徐吐信,玩味观赏走投无路猎物的毒蛇。
那人前进一步,沈月檀便下意识后退一步,直到后背撞上了凉亭柱子,那人一伸手,撑着柱子,微微躬身下来,笑意快要溢出来,柔声道:“圆圆,方才我与你笑罢了,莫要生气。”
沈月檀瞪圆了眼:“天帝、天帝只怕认错人了。”
帝释天低声叹气,半点不见觐见群臣时的冷漠傲慢,竟抚了抚沈月檀脸颊,语调愈发柔和:“当真生气了……圆圆,是我一时糊涂。你这次醒来后,突然对阿朱那好了起来,我也是会吃醋的。”
沈月檀一言不发,垂目不与帝释天对视,然而心头却是如遭晴天霹雳,翻起了惊涛骇浪,震惊得快要站不住,全靠身后柱子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形。
他身为太子妃,莫非,还同太子的父亲有什么纠葛不成?
这是何等悖逆伦常的事。
难怪阿朱那总对他客客气气,并在他表达亲善时,总难以克制地流露出冷淡得几近嘲讽的意思。
帝释天仍在低声哄他,男子身材尤为高大出挑,沈月檀低垂着头,天帝压袍的几件精美吊坠便尽数落入他眼中。
有珊瑚珠穿的璎珞,有雕成巧如意的羊脂白玉,有……不知什么材质做的青色扁长吊牌。沈月檀眼神好,观察得细致入微,那吊牌一面阴刻着圆环,圆环均分八段,每一个支点上都刻着的佛像。
……这哪里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还未曾去觅,这钥匙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月檀正好听见帝释天在满口允诺,要送他礼物赔罪,要他尽管开口。
少年顿时扬起眉,问道:“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帝释天越靠越近,将他整个拢在怀里,周围已经不见闲人,低声道:“心肝,自然要什么给什么,要我这条命也给你。”
沈月檀忍住一身恶寒战栗,露出刁蛮神色,冷笑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不如将压袍的宝贝送我。”
帝释天愣了愣:“就这样?要哪个?”
沈月檀板起脸来:“全部。”
帝释天怔住,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眼神,隐含嘲讽,仿佛在嘲笑他,连这点考验都过不去。
这天人之国至高无上的王只得低声下气叹息,一样样解开压袍饰物,两手奉上。
沈月檀毫不客气,全数笑纳。
帝释天还想同他亲昵,却被这子正色提醒:“天帝今日万寿,群臣正等着呢。”
帝释天只得作罢,只摸了摸手聊慰相思,道:“过了这几日,我将阿朱那派出去巡查,再接你进宫。”
沈月檀又是一阵恶寒颤抖,却强忍了下去,敷衍几句后出了凉亭。
天帝万寿节极其隆重,珍馐美食流水样送上来,伶优表演精彩纷呈。
沈月檀却食不甘味,坐立不安,苦苦捱到了散场。
阿朱那到了外院就同他分开,柔声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阿月,你好生休息。”
沈月檀自见过了帝释天,如今见到太子殿下的翠色双眸,仿若见到他头顶也绿油油的,心中难免生出些许同情。
他生怕被太子看出端倪,便露出倦意,强撑着对阿朱那道了别。
太子殿下立在路边,看着软轿顺着青石路缓缓离去,突然露出些许自嘲般的笑容,低声道:“我就不送你了,阿月。”
沈月檀很是耐得住性子,安心睡了一整晚,第二日设置了暗号,耐心等到深夜,又蹑手蹑脚潜了出去。
来也怪,自从与那银发的男子见过一面后,每夜一过子时,太子府上下人等便会沉眠不醒,倒是方便了沈月檀行事。
那自称名为沈雁州的男子坐在假山顶上,把玩着沈月檀留下的月檀花。月色如薄纱轻轻笼罩而下,如同给他披了件翩然若仙的外裳。
他身处清冷月华之中,却依然如受到烈阳宠信的骄子,璀璨招摇,令沈月檀眼底也感到了灼热。
见少年匆匆赶来,沈雁州扬眉一笑,才要开口,沈月檀已经单刀直入,道:“我拿到了钥匙,这就去开门。”
沈雁州悻悻闭嘴,带着他翻进荒芜院子里。
离着石屋尚有半丈远,沈月檀手里的青色吊牌突然泛起了蒙蒙青光。
就宛若回应一般,石屋大门的机关锁周围纹路也渗出星星点点青色光泽,渐渐连成一线,构成了与吊牌上一模一样的圆形图样。
两人从未见过这等奇景,不由停下了脚步。
沈月檀直觉将有大事发生,一颗心跳得激烈,甚至连握着吊牌的手也微微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上前,肩头却轻轻放上了一只手。
沈雁州低声道:“阿月,这事看着不妙,千万要慎重。”
沈月檀仰头瞪他:“你知道我是谁!”
沈雁州苦笑道:“太子妃殿下要演戏,草民不得不奉陪——阿月,你若在府里过得不顺心,不如跟我走。太子府外,不,善见城外天高海阔,有的是去处。”
沈月檀神色古怪,停了片刻才道:“你要同我私奔?”
沈雁州闻言又大笑起来:“好,好,你私奔就私奔。”
沈月檀一时心动起来。
他前尘尽忘,无可牵挂,太子对他虚与委蛇,天帝对他不怀好意,倒不如一走了之。
那人还在笑意盈然问道:“如何?”
沈月檀才要开口,突然嗅到一阵奇香。
他愕然低头,看向香气传来之处——正是那块吊牌。
一个念头兀然闯入意识当中,沈月檀不知为何就笃定,这东西不叫什么吊牌,而是有个正经名字,唤作——八叶佛牌。
那香气时浓时淡,如夏日海潮奔涌,秋夜松风过境,如冬雪凝住白梅花,春雨敲青竹枝。
数不清的配方自识海深处涌现:克制魔兽的逆境香、杀灭诡虫的倒流香、替代道力流转的夜明香、开启天门的破境香、惑人心神的婆娑罗香……
成千上万与当下截然不同的记忆险些将他淹没,沈月檀头昏脑涨,不由按了按额角,喃喃低语道:“我明明是炼香师……”
沈雁州按住他肩头,沉声唤道:“阿月,阿月,快醒醒!”
这声音仿佛同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一同唤道:“快醒醒!”
沈月檀一把推开身旁人,脚步踉跄却坚定,冲向石屋大门,将佛牌狠狠摁在机关锁孔上。
大门轰然洞开,屋中凌乱堆着杂物:捣药的石臼、炼香的药鼎、草叶花果、不知名的种子……
香气如咆哮怒涛,将他整个吞没。
沈月檀倏然睁眼,只觉脸颊微微刺痛。
沈雁州正将他抱在怀中,不轻不重捏着他脸颊,低声道:“圆圆,快醒醒,若再不醒,我就要……”
他话未完,便对上沈月檀澄澈清明的双眸,立时顿住了。
沈月檀久睡初醒,仍然四肢慵懒不远动弹,就只是靠在沈雁州怀里,四下里量。
此处仍是大阿修罗王治下的大浮屠塔,他身处寝殿之中,屋角停着只一人高的衔香铜鹤,碧烟袅袅,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雅香气。
沈月檀不知为何长长呼出口气,释然间轻松抬手,拉住了沈雁州的衣襟,“就要如何?”
沈雁州喉结上下一滚,索性顺着衣襟的力度低下头,和王上陛下唇齿交错了片刻。
事毕微分,才哑声笑道:“就要这样了。”
沈月檀伸手环住他颈项,微一仰头,重又贴合。
二人温存了片刻,沈月檀才算摆脱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混乱噩梦,叹道:“究竟出了何事?”
有东西在他脚边一动,沈雁州眼疾手快,将那团漆黑毛球捉在手中,白毛团却趁势逃走了。
初六垂在沈雁州手里奋力扭动,咪咪嚎叫:“不是我!不是我!是它!白的那只!莫要冤枉猫!”
沈雁州叹道:“你这几日操劳太过,这畜生出了个主意,让你好生睡上一觉……前半段尚且顺利,谁知却醒不过来。”
童子兽有异能,可拖人入梦,沈月檀早有领教,然而万万想不到,时隔多年,竟然再次中招。
一想起梦中混乱,尤其是占尽便宜的帝释天……
沈月檀坐起身下床,怒火中烧道:“畜生!给我滚回来受罚!”
大浮屠塔内刹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黑毛团助纣为虐,唯恐天下不乱,白毛团子一面逃一面咪咪哀叫。
沈雁州懒洋洋坐在靠窗的圈椅中,啃着滋味甘甜的仙人掌果子,对寝殿里的闹剧作壁上观。
窗外日上三竿,阳光照得肩头暖洋洋,沈雁州了个呵欠,道:“圆……”
一个字才出口,白色毛球当脸扑来,紧跟在其后,通身香气的大阿修罗王也扑进他怀中,黑猫一看,不甘示弱也扑了上来。
被两猫一人当做肉垫的罗睺罗王一声哀叹,眼里却全是笑意,索性张开双臂,将这些活泼泼的宝贝全都抱在了怀中。
窗外和风拂面,春阳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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