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思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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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根保就在他妈和吴翠芬的哭诉责骂中, 把姜丫头狠抽了一顿, 带着一肚子气回城去了, 连口水都没在家里喝。

田大花听到这一出的时候，不禁摇头, 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呀！她暗暗决定, 以后少跟这家人来往，务必离这样的人家远远的。

收玉米，收豆子，各种杂粮收进家，越冬的麦和豌豆种下地, 秋收算是暂时忙过了一阵子。

期间姜茂松回来过两趟，时间都不长, 也就是回来看看, 田大花难得地没有怼他，可也懒得搭理他。

当天在城里遇上的空袭让田大花明白，这个男人眼下是真的忙，仗完了，可日子还没真的太平呢，眼下不光他, 他们那些人都很忙。她关注的不是这个男人, 而是希望这日子别再战乱动荡，能真正太平起来。

也因为空袭的事，田大花最终决定，先不送俩孩进城上学了, 先留在乡下读两年私塾吧。

乡下虽然也未必太平，比如上次就发生了土匪的事，可这是她最熟悉的环境，她熟悉的山林，一切还在她所能掌控的范围，总比一座陌生的城市更让她心安，两个孩也更适应。

山里人一般等到霜降之后，才开始收红薯，红薯也是最后收进家里的庄稼了。所以田大花就在这个短暂空当，开始安排俩孩上学的事情。

要上学的第一件事，起个“大名”。

山里人，从喊着名儿长大，大狗二毛三犊子，可不能一辈子这么喊啊，这让孩子多难为情啊。大部分父母家长，就算自己大字不识，也还是很重视孩子名字的。

读书的，入学前就会起正经的大名，要不然先生上课时张嘴一声“二狗子”，多么有辱斯文啊。不读书的，一般到了十五六岁，该媳妇、找婆家了，也正经起个大名，从此就意味着是大人了。

大名谁来起呀，那就要找个读书识字的人，按照祖辈相传的家族字辈来起。这年代的山村，读书识字的人可不多，一般还是去找村学里的先生。于是附近村子许多人，大名都是村学里先生给起的，起的多了，也就有些随意了。

大名要叫一辈子的，哪能随便让别人起，这一点田大花根本没用多想。

她自己起。

大约是当家作主惯了，田大花也没想到要跟俩孩商量，当然更没想到要跟姜茂松商量，奶奶的确不识字，也就不用商量。

她就是觉着，与其让村学的先生随口起一个，还不如她自己来。

福妞是“茂”字辈的，叫姜茂玉，寄望着纯洁无暇、吉祥美好。而石头则是“明”字辈的，姜明远，想得清楚，看得明白，凡事不可愚钝短视。

田大花却不会跟俩孩多去解释，再她在别人眼里是“文盲”，没上过学，解释那么多干啥呀，就只简单地跟俩孩，她给他们俩起了大名儿，上学用的。

“姜明远，姜明远，我大名叫姜明远。”石头在嘴里念叨了几遍，非常高兴，兴冲冲跑去跟太奶奶炫耀，福妞也跟高兴，笑眯眯跟着石头跑了。

于是姜茂松下趟回来的时候，就地腹诽了一下，大花这主意也太大了，没跟长辈商量，也没跟他一声，不声不响就把俩孩的学名给起好了。

不过问题是，姜茂松自己品了品，觉得这两个名字……还真不错，都没法挑剔。

姜茂松本来还努力劝田大花带着俩孩进城上学，现在一来他太忙，二来眼见着田大花根本不是他能服的，也就放弃了。

于是姜茂松便很自觉地，回城他给准备好文具，隔天送回来，结果隔天有任务没能来，让别人捎来的。

捎来一大包东西，里头有笔墨纸砚，而今乡下的私塾还是学写毛笔字呢，也有铅笔，每人还准备了一块约一尺长、半尺宽的石板，做得薄薄的，用一种石笔在上面写字，省钱省纸张，擦掉也方便。

这些东西在田大花眼里也很新奇，头天晚上，她就拿着那石板和石笔，在上面随意的画着玩。

“妈妈，你写什么？”石头凑过来。

“没写什么。”

“大嫂，等我上学认字了，我也教你认字行不？”福妞也凑过来。

“行啊。”田大花，“你们两个好好学，回来教我。”

这天一大早，田大花送俩孩去后山村上学。

俩孩都特意穿上了顶好的衣服，一人背着个自家缝的布包，跟着田大花走了十几里山路，才来到后山村。是村学，其实就是一排六间的普通民房，青灰色砖瓦，带院子，在乡下算是很好的房子了，据是后山村许多年前某个衣锦还乡的村民出钱建起来的。

村学已经开学了，但一年级的学生却不多，村学其实没有正经统一的开学时间，山民们的习惯，总要等着秋收忙过了，拖拖拉拉一直到深秋，学生才差不多能稳定下来。

后山村的村学，以前上边不管，用《三字经》、《千字文》作为开蒙课本，这学期新换了正经的学课本，素净的牛皮纸封面，上头印着五角星。

先生是个和蔼的人，姓李，看上去五十多岁，留着胡子。田大花进门让俩孩子问先生好，先生就笑眯眯地纠正，现在不叫先生，叫老师了。

李老师拉着石头问：“叫什么名字呀？”

“石头，不对，我叫姜明远。”

“起好学名了？那就不用我起啦。”李老师就笑眯眯地了声好，又问福妞。

“姜茂玉。”福妞脆生生地回答。

“家里有人读书识字吗？”

“有，我爸爸认字的，他以前就在这儿上学。”石头抢先答道。

李老师忙问是谁，这次是福妞抢着，叫姜茂松。李老师听了很高兴，还夸了一句，姜茂松读书时就很聪明，是个好学生，长大了果然也有出息。

“这两个孩子看起来都很聪慧，有灵气。”李老师对田大花夸了一句，又转向俩孩：“你们两个，以后好好学习，长大了也要有出息。”

李老师拿起一张纸裁做两半，用毛笔端端正正写了“姜茂玉”、“姜明远”的字样，分别交给福妞和石头，给他们发了新课本。田大花一看，这就表示老师收下了。

要知道，人家村学不是来了就收的，遇上愚钝顽劣的孩子，很可能被拒收，甚至也有已经收下了的，教了一阵子发现笨蛋怎么也教不会，还会被退回去。

田大花问什么时候教学费，李老师过一阵子吧，这大约就是表示，老师还要考察一阵子？

田大花于是跟老师道了谢，嘱咐俩孩好好学习，便转身离开，她才走出门，俩孩笑嘻嘻从身后追上来了。

“你们两个，怎么又跑出来了？”

“妈妈，老师同意让我们来送送你。”石头第一天上学，还有点儿黏糊，拉着田大花嘱咐：“妈妈，下午早点儿来接我们行不？”

福妞则：“大嫂，你回去一个人走山路，要心些。”

“看你姑姑多懂事。”田大花忽然把脸一板，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看见老师讲台上的戒尺了吗？你们两个都给我好好读书，要是不用心的话，老师会拿戒尺，回家我还要再揍一顿。”

下午放学时，田大花没去接，她上山砍柴去了，茂林去接的。稍晚一些她回到家，俩孩叽叽喳喳跟她汇报第一天的学习生活。

村学统共两门课，语文和算术，俩孩把课本拿给她看，上面印着田大花熟悉的繁体字，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妈妈，我都学会了，几加几可简单了，老师没拿戒尺我，姑姑也都会，也没挨。”石头沾沾自喜，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挨老师”成了石头证明自己上学表现好的一个标准。

等吃过晚饭，俩孩就捧着课本，指着今天学的字念给田大花听，认真履行“教大嫂（妈妈）识字”的承诺。为了当好老师，他们可是很认真、很卖力的。

田大花笑眯眯听着，心这样好，白天学一遍，晚上回来再让他们自己讲一遍，俩孩子都不笨，一准能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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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孩上了学之后，田大花一家开始收红薯，等秋收冬藏都完成后，孩子们穿上了新做的棉袄，工作组就进了村。

是工作组，其实主要也就两个人，还是一对年轻夫妻，夫妻俩不光要负责他们姜家村，还要负责周围几个村子。

丈夫姓何，何同志每天都很忙，宣传新思想新形势，在各村组织农会，还选了村头最穷的四叔做村长。

妻子周同志，白天跟何同志一起忙碌，写写算算，晚上就组织村里的妇女上“识字班”，教妇女同志们认一些常用字，最先教的两个字，就是“中国”，然后又教了“男”和“女”，去山下城镇上厕所要分清这两个字。

于是夜晚的山村，村里一堆大姑娘、媳妇聚在一起，点起煤油灯，一边做针线、纳鞋底，一边看着黑板，跟着周同志认字，中间休息的时候，就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话。

田大花只要有工夫，吃过晚饭就会过来，手里自顾自做着针线，看起来不像个认真的学生，也不多话，偶尔抬头看一眼。有一回旁边四婶的儿媳、茂平家的推推她，声提醒：“嫂子，你看黑板，跟着念呀？”

“念了呀。”田大花抬起头，随手指着黑板读：“改革土地制度，铲除封建剥削。”

“嫂子，后半句周同志还没教呢，你咋会呀？”

茂平媳妇看着她惊奇，田大花却坦然回了一句：“哦，昨晚我儿子教的我，他学堂里学了。”

她只是需要一个途径，让她顺理成章地“识字”罢了。如今战乱过去，日子要太平了，她脱离了文盲的身份，也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呀。

不过土改这个词，却让田大花琢磨了一阵子，前些日子听姜茂松也提到过，可到底改什么？怎么改？要知道，她们家有十几亩地呢。

他们这儿，以前是敌占区，后来是国统区，现在刚刚解放，当地老百姓对土改还不是太了解，加上乡民们识字的少，杜撰猜测的却不少，比如村里有个族叔，要是给他们家定个富农就好了，富啊，以后三个儿子亲也容易些。

田大花不知道这些划定意味着什么，但她总不能像族叔那样想当然。她并不喜欢她认知和掌控范围之外的东西，那会让她不能心安，所以，她总得弄明白。

田大花从识字班回到家中，琢磨了一路。一进家门，俩孩居然还没睡，在油灯下刚写完了功课，奶奶也还没睡，见她回来，就把她喊过去话。

“大花，你听了吗，你四叔今天在村里讲，要土改了。”

“今晚听了。”田大花，“奶奶，你琢磨这个干什么？”

“大花，你……土改要怎么改？”

田大花看着奶奶慈祥的眼睛，知道奶奶跟她想一块儿去了。

她想了想：“我们老姜家祖上留下来的十几亩田地，要养活一大家子七口人。听他们改，也是为了老百姓吃饱饭，我们家应该没啥好改的吧。”

“可是……”奶奶迟疑了一下，她年纪大了，凡事难免多思量，奶奶想了想：“大花，我们眼下也不懂这个事情，要不……你去问问茂松？”

“他这几天都没回来。”

“他不回来，你还不许去找他呀。”奶奶嗔怪的口气。

“奶奶，我不想去。”田大花，“我家里忙着呢。”

“大花呀，两口子，没有隔夜仇，你相信奶奶一回，我孙子不是个坏人。奶奶知道，前阵子的事叫你受委屈了，都是他不好，他也知道错了，你呀，就别跟他拧着了。茂松他又不是瞎眼的，他哪能不知道自家媳妇的好。”

田大花没作声，心老奶奶精明了一辈子，有些事情，全在她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呢，逃不过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