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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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铮还记得，那时候，在大学图书馆，早晨冷硬的光线混合着日光灯投在女孩脸上，造出一种颓败而突兀的光影。女孩用那本文学理论半遮住脸，在他对面，眼神闪烁着诡异，用自以为的低声：“王铮王铮，再过一会，会进来一个穿白底黑条纹t恤的男孩哦。”

王铮埋头看书，简单地“嗯”了一声。

“听我啊，”女孩骤然提高嗓门，立即被周围的人瞪了一下，她吐吐舌头，不得已放低声音：“听我啊，真的，那男孩家境很好，以后发展前景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他跟你气场会很合，他可以成为你选择另一种人生的可能哦。”

“什么叫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王铮头也不抬，随口问。

“笨，哪，看着啊，”她咬着铅笔，飞快在书的扉页空白处画了一棵树，主干上有许多分支，她指着主干：“比如，这是你的命运，你的命运过程，是一个不断摈弃枝干，奔往主干的过程，也就是，你不断在进行选择，选择你需要的，抛下你不需要的，明白？”

王铮点了点头。

“很好，”她赞许地用铅笔，在书上戳出各种洞，指着其中一个分支，：“一般来，你会沿着主干发展，这就是既定的命运，比如你上这个大学，学中文，对文学理论感兴趣，上姜老头的研究生，选李天阳做你的男朋友，这是你的命。但如果，在这一连串的选择中，你选了第二样呢？”

“什么？”

“你选的不是主干，而是枝干呢？”她兴致勃勃地看着王铮，：“如果那样，你最终走向的地方，也不是主干对不对？你会走向另一个你不知道的前方，没准会更加精彩哦。”

“没准也会更加无趣。”王铮合上书，：“我觉得现在挺好，李天阳是我爱的人，文艺理论也是我喜欢的专业，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要选择另一个可能。”

“拜托，不要这么无趣好不好？”女孩嘟起嘴，低声嘀咕：“现在看起来好，未必以后会好嘛。”

“那也无所谓，至少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王铮微笑了一下，：“为了避免那个你所的可能性转成现实，我走了。”

“喂，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午饭还要跟你吃”

“姐，你如果想要，有的是男生想跟你共进午餐。”王铮合上书笑：“我要去找我的主干，昨天答应做红焖羊肉给他吃，现在要去买材料了。”

“哼哼，”女孩白了他一眼，：“衣来伸饭来张口的事多了，人就不会觉得你做饭有多辛苦，别老犯傻，知道不？”

“知道了，于大妈。”王铮起身，夹了书本快步走出图书馆。

一出门，迎面，果然有位穿白底黑条纹t恤的俊朗男生走了过来。

不是这么巧吧？王铮哑然失笑，与他擦肩而过。

“我，你记得那一年我跟你过的，有关树干枝杈的话题不？”曾经的女孩，现在打扮得极其优雅的女人挤到王铮身边悄悄地问。

她的男伴风度十足地替她买热饮去了，君君被随后赶来的堂嫂接走，现在医院长凳上，王铮与她并排而坐。

王铮使劲追忆了下，随即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咳，什么狗记性，”女郎不耐烦地挥，精心描绘过的指甲一闪而过，依稀可见上面是绿色间白色的花，她急切地：“就是在图书馆，我跟你过，有个男人会进来，那个人在那一瞬间如果跟你相遇，会带来不同的命运，你也好他也好，通通都会不一样，记不记得？”

王铮迅速检索脑部记忆，但遗憾的是，对此事只有些许印象。

女郎为加重语气一样地挥着拳头，嚷嚷：“白底黑条纹t恤，那个男人会穿白底黑条纹t恤，你到底记起来没有？”

“哦，想起来了”王铮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一出门，真的撞见有那么个人。”

“是吧是吧，我的话，什么时候不灵验过？”

王铮仔细想了一下，忽然有些毛骨悚然，坐直了身子，直愣愣看着身边的女郎。

“看什么？”

“你，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没错吧？”王铮声地问。

“那当然，我难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女郎瞪大眼睛，涂了睫毛膏的睫毛忽扇忽扇。

“你有什么一样的吗？”王铮侧头打量她，“从发型到服装到鞋子，通通不对。”

“还有这个，”女郎指着自己的眼睑，得意地问：“看出什么没有？”

“好像，没有黑眼圈了？”王铮不无遗憾地：“没有黑眼圈了啊。”

“没办法，二十岁的时候，大伙觉着我该神采飞扬，我却喜欢熬夜不睡；现在，所有人都觉着我该病态十足，我却爱上了化妆。”女郎耸耸肩：“怪得了谁？我喜欢的东西，总是跟别人的期望，怎么呢，交错开。”

王铮深有体会般点点头，忽然问：“那个，眼圈是怎么弄的？”

“这个啊，”于萱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犹如烤瓷过的牙齿，低声：“有专门的粉底，要很认真地涂抹，眼膜眼霜之类用起来别心疼，就成这样了。”

王铮笑了，那记忆中熟悉的女孩又回来了，总是那么认真，常常皱着眉头，端着白开水，一遍遍使劲瞪无法理解的文学理论教程；蓬头垢脸，吊儿郎当，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用战斗一样的眼神威胁他念诗来听；花半个学期的生活费，非要资助校门外酸辣粉店打工的男孩，最终被骗掉好几千，还坚信孩子定是回家读书，不是干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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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这么认真活着，活着，认真做每一件，很多人觉得毫无意义的事。

王铮伸出双臂，于萱也伸出双臂，两人像兄弟一般拥抱了下，王铮拍拍她的背，哑声：“于萱，又见着你了，真好。”

“是吧？”于萱回拍他：“想我了吧？这几年没我，没意思了吧？”

王铮含笑点头。

“但就算这样，也不想跟我联系？”于萱笑嘻嘻地看他：“不想跟任何与过去有关的人联系？”

王铮垂头，半响：“也许是这样。”

于萱满不在乎地：“无所谓啊，回刚刚跟你提到的男人，你跟他还有一次相遇的会哦。”

王铮呵呵笑了：“不是吧？”

“是的，跟他相遇，于是分岔口就出现了。”于萱一本正经地。

“分岔口？”王铮皱了皱眉头。

“就是长枝桠的地方，哪，你还记得吗，我过人就跟树一样，”于萱飞快而热心地在心画着：“这是树干，到目前为止，你中规中矩，心翼翼，一直没偏离这个主干该长的方向。发芽还是枯萎，都在这个范围内，都在你能理解并且接受的领域里。于是在这里，你成为迄今为止，人们称之为王铮的那个人。但是，在这个时候，来了这个人，他会嗖嗖地让原本闭合了的树眼长出树枝，那枝干往前伸直，不知道通向哪里，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会通往你没体验过的地方，另一种生活。”于萱笑嘻嘻地：“这可是真正的可能啊，这种名为可能的枝桠在你这棵树上，可不是那么容易长出来哦。”

王铮好脾气地笑了，心想这家伙真是一点没变，满脑子奇怪念头，一旦转动就停不下来。他点点头，：“你的有道理，没想到几年不见，你成了彻头彻尾的宿命论了。”

“喂喂，你别不信，你等着，过不了五分钟，他就会出现，里拿着一罐热饮，朝你递过来，别介意，顺买的，你也来一罐。”

王铮半点不信，摇头笑了笑，还来不及话，却见对面于萱的男伴走了回来，递了一罐旺旺花生牛奶给于萱，却递给王铮一罐奶茶，微微一笑，极有风度地：“王铮是吧？别介意，顺买的，你也来一罐，暖。”

王铮瞪大了眼，满脸难以置信，于萱在一旁扑哧一笑，推了他一把，：“拿吧，傻了？”

王铮忙接过，低头道了谢，露出上的绷带。

那男的在他们身边坐下，淡淡扫了他的一眼，：“受伤了？没事吧？”

“哦，挺好的，没事，就是被菜刀切了一下。”王铮有些尴尬，讪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真没事。”

那人笑了笑，伸出去，：“刚刚还没自我介绍，认识一下，我徐文耀，是这丫头的发，算起来跟你也是一个学校的，高你两级。”

王铮点了点头，忙伸出去相握，一伸出才发现右绑了绷带，这才不好意思地：“对不起啊。”

“是我太习惯了。”徐文耀微微一笑。

“徐文耀，王铮要请我吃火锅，你别跟着蹭吃蹭喝啊。”于萱挽住王铮的胳膊。

“没事，徐先生也一起吧。”王铮忙。

“我就不去了。”徐文耀教养极好，也不恼火，看向于萱眼底却有些宠溺，朝王铮笑着：“王铮，我刚刚瞧见那边有吸烟区，咱们过去抽根烟，聊聊？”

王铮不抽烟，但仍然点了点头。

他跟着徐文耀走到长廊拐角处，见他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忙摆道：“不，我不抽烟，您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吧？直，甭客气。”

徐文耀微笑着点点头，自己掏出烟叼嘴里，拿打火点着，吸了一口，慢悠悠吐出来，眉宇骤然变得飘渺不可捉摸，连着适才和善的眼神，也蓦地遥远起来，王铮开始想他是不是在追思什么？

但追思什么呢？这一切与他何干？王铮有些烦了，堆着笑又：“那什么，咱们还是长话短，萱等着我请客来着。”

“她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徐文耀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王铮瞪大眼睛，脑子里嗡了一下，强笑着问：“你什么？”

“于萱是晚期肺癌。”

他的视线从空中转到王铮脸上，忽而一笑：“吓着你了？”

“没，不是，她，她看上去好着呢，怎么回事？这，这”王铮心中大恸，不出一句囫囵话。

“抽烟抽得太凶了。”徐文耀淡淡地：“从十五岁开始，一天一包半的骆驼，后来是两包，玩命一样抽，按理也不至于这么早得病，但她仿佛，就天生会早死一样。”

王铮脚下有些软，他扶着墙，紧紧抿住双唇，他想起多少年前，这女孩膏药似的贴着自己，从厌烦她到接纳她到信任她，再到后来依赖她，这几年没联络她，是为了跟过去一刀两断，但实际上，他心里头笃定，总会在某个地方，她总在那，你只要回头，哪怕中间隔了千山万水，隔了多少似水流年，那感觉还是能一下子找回来。

但他忘了，就算笃定人心不变，可你强不过天，强不过生老病死。

王铮沙哑着嗓子，空茫地问：“还，剩多少日子？”

“医生，大概就半年，不过医学上不乏奇迹，可能，能捱个一年半载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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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铮点点头，虚弱地闭上眼，又睁开，：“谢谢你告诉我。”

徐文耀定定看他，咧嘴一笑，露出白净整齐的牙齿，：“我告诉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对她突增怜悯之类的。”

“我不会。”王铮笑了笑：“她都知道？”

“当然。没人告诉她，但大家都明白，这孩子什么都知道。”徐文耀感慨地重复，又吸了一口烟，：“我们是发，从，她就跟一般孩子不一样。军区大院，假子也不少见，但没见她那样的，那样”他蹙眉想着用哪个形容词。

“极致。”王铮接口：“每件事，她都会做到极致。”

“是啊，”徐文耀低头，缓缓喷出烟，：“这还不算，后来院里的孩子们都有点怕她。”

“为什么？”王铮好奇地问。

“她总能中一些事。比如，谁谁今儿个出门会穿什么衣服，谁家厨房今儿个没关火会烧黑了整间屋子，甚至于，哪家大人出差了回不来，因为会遇上车祸。”徐文耀沉默了一下，：“这对孩子来，是够惊悚的了，一开始还没人信，后来她的事命中率越来越高，大伙也就不得不信了。我们的父母虽然都是一辈子搞革命工作的，但中国人嘛，心里都存着点鬼神论的影子，都觉着这姑娘跟灾星似的，我甚至都被父母警告过，不准跟她来往。”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徐文耀想了想，：“这件事令她在大院里呆不下去，于是她父母便把她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去。”

“什么事？”王铮问。

“这个，让她自己告诉你，如果她想的话。”徐文耀笑了笑，：“瞧我，了这么多，其实就想嘱咐你一句，不能带她出去吃那些口味重的，我劝她没用，你不一样，她会听你的。”

王铮点点头，：“我知道了。”

“其实，她很早就跟我念叨过你。”

王铮苦笑了一下，：“她能吐什么好话。”

“她，你跟她很合拍，是能一下子看到对方想法的人，这种人，可不多见，她活了这么大，才算见着一个。”徐文耀微笑着：“我跟她打光屁股算起的交情，还不如你跟她呆一块三天。”

王铮吓了一跳，忙摆：“我跟她没什么，您别误会。”

徐文耀呵呵低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想什么呢，有一点于萱对了，跟你话确实很舒服，我也不跟你见外，往后就跟于萱一样管我叫徐哥吧。”

王铮觉着此人有些自来熟，但他天性不会拂人好意，便点点头，微笑着：“徐哥。”

“王铮啊，替哥好好陪陪那丫头。”徐文耀有些眼眶发红，掉了个头，掩饰般笑了起来，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柔和地：“去吧，好好陪陪她。我就不跟着去了，就我临时有事先走，改天，咱哥俩再好好喝两杯，回见啊。”

王铮点点头，：“再见。”

哀悼意大利队回家，心情不好，这两天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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