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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个表情。”
而许多年前。
事实上,十八岁的解凛也同样问过她这个问题。
彼时正是“巷事件”的第二天。
迟雪出于安全考虑,最终决定辞去咖啡馆的兼职。
正考虑要不要把在超市的收银工作转为全日。前脚刚从咖啡馆出来,埋头一路走,忽却听有人在不远处喊了她一句:“迟雪,这。”
她循声望去。
怔然间,竟瞧见解凛就站在不远处的路口,大冬天,穿一件浅白色的长款羽绒服——这颜色普通人多驾驭不住。压个子不,还显得格外臃肿,穿在他身上却不知怎的,只愈显长手长脚。如雪里再展出一道松枝来。
不免有过路的漂亮女生偷瞄他。脸红红间、又不住和旁边的女伴嬉笑闹,听起来似乎是在争论谁去要电话号码才好。
结果看他在路边沉默等人许久,最后竟喊了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四眼妹”,一时却都愣住,不好意思再上前。
只能目送他们一高一矮、一白一灰聊了几句,跟着女孩随手一指、又并肩走进了旁边的馄饨店里。
而迟雪此时还浑然不觉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直到馄饨刚端上桌,她吃一口,解凛亦正好开始明他的来意:表示愿意出咖啡店两倍的时薪、请她教他念书,时限是剩下的整个寒假。
迟雪那一口馄饨直接就卡在了喉咙管里。
不上不下,呛得惊天动地。
解凛却依旧淡定。
甚至有心为她倒了杯水,手指推着杯座、又慢吞吞推到她面前。
诚然。
此情此景。
她甚至有那么一秒,恍惚以为自己真一跃成为偶像剧女主角。
然而后来的事实仍是无情证明,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什么诸如“为了给你钱所以找个理由请你来我家”,“嘴硬心软其实是为了给你钱”等等此类的后续,还真没有发生在他们之间。
甚至后来她才知道,解凛突然开始积极地要读书,或者是单纯想要提升成绩,完全是因为头一天晚上他和老解聊天,提起要去警校。
而老解告诉他好的警校也不是想进就可以进,考到一本分数线是基本标准——他的好胜心因此瞬起。
而她刚刚好又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同时通过了诚实与品格的考验,成为了不错的考虑项。
于是,便有了这次奇怪、但某种程度上又有些合理的对话。
“决定好了的话,”他,“明天就可以开始。”
“……啊?”
“刚好我一个人住,也不用找地方了。”
罢。
又问附近点单的服务生要了纸笔。
他快速将电话地址写上去,对折递给她。
而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
不折不扣的行动派本人、迟雪同学,果然便已乖乖背着上学期末第一轮复习的资料,按着地址找到了“她学生”的家门前:
一栋与想象中稍有出入、但也远胜她想象中规模的私人公寓。
她在楼下观望许久,才学会笨手笨脚按呼叫铃。
面前的显示屏花白了好一阵。她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终于,随着“叮”一声的提示音,解凛睡眼朦胧,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鸟窝”出现,
一句“上来吧”。
迟雪正要追问怎么开门,结果手轻轻一推,刚才还纹丝不动的大铁门,此时竟被她轻易推开。
等她做贼似的进去大厅,坐电梯到十三楼。
解凛已穿着深蓝色长条纹的睡衣,揉着眼睛在门口等。她惴惴不安,一个劲地扶眼镜,一会儿问要不要换鞋,一会儿又问自己是不是来太早了。
结果解凛只一声:“你随意。”
便又趿拉着拖鞋、扭头进了客厅——最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沉闷声音把迟雪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身体不适晕倒。
结果等她哼哧哼哧背着沉重的书包跟上,在沙发前站定。
还来不及尝试把人推醒,四下环顾一圈,却顿时傻眼:
这看着得有三百来平的大平层,入目可见空阔的客厅和开放式吧台,古色古香的屏风隔开足能坐下十几人的用餐区。甚至还有一块地方被划出、用作健身,沙袋拳套跑步机一应俱全。
只是里头的具体环境,却显然配不上近于奢华的“摆设”。
茶几上散乱着披萨盒与空或半空的饮料罐,红白蓝游戏机被胡乱扔在地毯上,插线板上插着各色各样的充电器,两三个手机在沙发上、地板上任性“躺尸”。看得出来是不同时期的新款。
解凛头朝下躺着,躺了一会儿,大概是不舒服,单单又脑袋侧过来喘口气。
头发乱糟糟的盖住脸颊。
缓半天,似乎才想起来眼前站了个人,又掀开一丁点眼皮。
“迟雪。”
他问她,鼻音还很重:“吃饭了吗?”
“……”
“等会儿下午阿姨会来扫卫生,”他开始闭着眼话,“你不用管这些,饿了就按那边通讯器1382——连的区对面饭店,可以点餐。之后我付钱就行。”
完,脑袋一转,又睡过去。
而迟雪却仍傻站着。
看了半天,忍不住望向墙壁上的电子钟。
时钟已指向八点。
平时这个时候,她已经在超市帮忙清货摆货。但为了来给解凛当“家教”,她昨天刚辞了职,然后花了几乎大半个晚上整理上学期的笔记和学习资料。
父亲看她背着这么一大书包出去,愈发对她所谓“去图书馆自习”的借口深信不疑。
只是现在这个点。
很显然,对于解凛而言——还早着呢。
她叹了口气。
轻手轻脚把书包卸下、放上沙发,又看着桌上的披萨盒,默默伸出手。
……
这天上午——
准确来,中午。
等到解凛真正睡饱了起床,十二点已过半。
迟雪彼时正拿餐桌当书桌、声地默读背单词,听见声音却瞬间转头来,解凛双手向后撑在沙发上,亦懒洋洋看向她。
是在学校里看不着的随性懒散模样。
“你没点东西吃?”
他起身。
顿了顿,忽然又低头,环视一圈。
原本满地的杂志游戏机不见了,桌上的饮料罐和披萨盒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平整漂亮的地毯、光洁的茶几和一侧摆放整齐、按大尺寸叠好的“杂书”。他前几天刚换了新款的Switch被压在上头——看这架势,大概是充当了个镇纸的作用。
“……”
他揉着脖子,眉头微蹙,问:“你收拾的?”
没等她回答,却又一脸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咕哝道:“怎么搞得像我请你来是为了压榨你一样。”
池雪:“……?”
用几年后时兴的话来形容他的表情及感受,大概即是:
干得挺好。
下次别干了。
她敏感,察觉到这一点,顿时紧张起来。
想解释又不知怎么解释的时候,总是词穷,于是只能结结巴巴了一大堆“因为所以”,等解凛喝了杯水润嗓子回来,她还站在那,眼神紧跟着他。
两条辫子也跟主人一起、委委屈屈地垂下来。
“怎么了?”
这回却换解凛不解:“干嘛站着?坐啊,你想吃什么,等会儿帮你点。”
他完又去洗澡。
每天固定一早一晚洗两回
不想等他都换了身运动服、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迟雪还站在那,很无措的样子。
解凛擦着擦着头发,动作倒逐渐慢了下来。
又稀奇地一挑眉。
“我惹你了?”
他问迟雪。
迟雪:“要不、我,把东西全放回去?”
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他忽然失笑。
也许是在家里不比在学校。
只一个笑容罢了。他好像突然又从高傲不可一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解凛,变成一个可靠近的人。
迟雪莫名所以、满脸疑惑。可看着他笑,又忍不住也跟着笑,笑着笑着,才发现他原来是在笑自己。脸红得快要烧起来。
“我第一次来同学家做客,”最后只能声又声地解释,“不知道、有些东西可能不能动,只是想顺手收拾一下。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那,我把它们放回去可以吗?”
“不用。”
他摆手。
定定看她一眼,
忽然又走过来,径直拉开椅子、坐在她旁边。
她闻到沐浴露淡淡的橘子香气。
刹那拉近的距离,依旧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只失神地看着他:右手撑脸,有一页没一页地翻动她刚誊抄的笔记。
——脸好。
——手也好白。
她不话,脑子里的思绪却漫无边际。
甚至不忘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与他相比、明显短很多的手指,不够落利分明的指节。
颇有种丑鸭见白天鹅的复杂心情。
“想什么呢。”
解凛却又抬起头来。
拍拍旁边椅子,示意她坐。
“我也没骂你,就是觉得没必要麻烦你。迟雪。”
他:“你怎么就这么怕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
第一天去解凛家。
迟雪紧张、害怕、在不知所措中被他招待着吃完了一顿大餐。
第五天去,解凛还是没有早早起床,但是已交给了她能开门的芯片卡。
于是她悄然上楼。
却发现这次茶几上摊的,已从不知名的各类杂志,换作了她昨天写给他的笔记和试题。
解凛的字很漂亮,贴着她的字写“解”、“因为”、“所以”。
语文题答得乱七八糟。
英语单词字母对调。
唯有数学,竟然答得八九不离十。
她啧啧称奇。
……
再后来,到第不知道多少天去。
她已习惯了解凛起不来床的坏习惯。
然而那天例外,他竟难得起了个大早。
又解释是因为昨天那个题想到半夜没有想出答案,“每次想做的事做不到就会很烦”,所以“干脆跳过那个题往下做,最后不知不觉做了半本练习册”——一回过神来,天都亮了。
迟雪闻言忍俊不禁。
又一本正经接过练习册,就地批改起来。
——模样的确像极了个认真本分的老师。
于是从此之后,便在他那得了个奇怪的“外号”。
老师,这个题怎么做。
老师,锅糊了。
老师,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
“老师,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一整天,”他,“所以你也放个假,后天再过来吧。”
那天是大年二十七。
次日,解凛果真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寒气。
没料到第二天又突降暴雪,半夜温度骤降。他不可避免地感冒。睡得昏天黑地,等迟雪上门来,仍窝在卧室里不愿起床。
迟雪等到快要中午,最后才下定决心、决定进房间看一看。
“解凛。”
她开了门。
蹲在床边,又心翼翼戳他肩膀,“还不起床吗?十一点了。”
解凛没反应。
她又问:“那,早饭也不吃了吗?”
“不吃。”
“你声音……感冒了吗?要不要喝药?”
“不喝。”
总之是什么都不要。
他一直背对着她。
沉默良久,又闷声道:“你先回去吧,别被传染了。”
话落。
身后很快传来门关上的“咔哒”一声。
紧接着是脚步声逐渐远去。
“……”
而他闭上眼。
又开始做那些浑浑噩噩的梦:梦里的场景不断变化,时而是年轻父母的争吵,时而是男人坠楼时惊恐的表情。他伸出去想拉却没能拉住的手。
母亲在哭叫。
白发人送黑发人。
沉默而威严的老人抱着他宣读遗嘱。
他追逐着母亲决绝而去的背影,一路追,却永远差一步。
中途,是老解出现救下他。又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头。
被他也不还手。
“以后你就跟我姓吧。”
梦里的老解:“我会努力给你当个好榜样的。当然,什么时候你愿意喊我爸爸了,我也会很开心的。但不管怎样,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
“……别这个表情嘛!”
“跟我姓解,名字也很好听啊!”
“你也这么觉得吧?”
如果一切都停在这里,其实,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这个梦紧接着又开始分裂、破碎。
最后定格于母亲惊恐而急于避嫌的表情。
她把他拉进隔间。
就在昨天,所以面容和表情都无比清晰。
他甚至清楚记得她那几乎是厉声警告的语气:“不要再来找我了!”
“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你奶奶给你过的日子还不够好吗?你已经选边站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哪怕芳华已逝,她的模样依旧出挑,妆容精致。
无往而不利的美貌让她无论在什么年纪,都总有出头日。
只有他是她最大的累赘。
他烧得迷迷糊糊,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梦里梦外。
放在枕下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他摸索着接起电话。
来不及看联系人显示是谁,那头已响起无比耳熟的声音。
“解,在哪呢?不会又在外头瞎晃吧?”
“……在家。”
“你这声音怎么了?感冒啊,吃药了没?”
“还没起,等会儿吃。”
“行吧。”
老解笑了:“反正我家崽子命硬,一点感冒分分钟搞定。”
但归。
电话却并没有就此挂断。相反,对面变得格外安静。
沉默了好一会儿,老解突然又声:“儿子,祝你生日快乐。”
“爸爸给你订了生日蛋糕,这个点也该到了,”他笑,“很贵的,可得吃完啊!不过想想我儿子这就十八岁了,时间过得也真是快。爸要是可以,还挺想能陪你过的,毕竟也是一辈子只有一回,成年人了嘛——但是没有办法,这边情况比我们想象中要严重。”
“你注意安全。”
解凛却断他:“生日过不过无所谓。反正每年都有。”
老解道:“你子又嘴硬。”
“……那不然呢?”
结果解凛索性反问:“还跟你们撒泼?”
语毕,挂断电话。
想起那个或许该来的蛋糕,他却仍是扶着床、勉强站起身来。
拉开房门。
*
原以为看到的理应还是和往年一样冷清的场面:
偌大的房间空无一人。
送来一个蛋糕,他就一个人吃。
然而这次,等他一步步踱出走廊,一路摁亮壁灯,才发现客厅的灯竟依然亮着。
迟雪正一如既往、在餐桌上写习题。
听见脚步声,有些慢吞吞地抬头。
“你起来了,”她,“我煮了一点白米粥,要喝吗?”
沉默。
他不话。
扶住门框的手却忽然不自觉收紧,眉头紧蹙。
好半天,又挤出一句:“……你吃过了吗?”
“吃了、吃了,我吃过早饭来的。”
迟雪。
他这才点点头。
心底某种奇怪的感觉稍霁。
又想着其实也不意外:她一向是个负责任的人,也许是看到他这么凄惨的病人,也有恻隐之心罢了。
便转身准备去浴室洗漱。
然而。
“解凛。”
她突然又在身后叫住他。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向他靠近。
等他回过身,入目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老师永远乖乖巧巧垂在两颊边的黑辫子,不是她永远习惯性先低下头不让人看的脸,而是一张油墨尚新的贺卡。
贺卡上,卡通版的老师手里拿着喇叭。
巨大的对话气泡框里,她写:“解凛,祝你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永远快乐永远开心永远健康少生气多大笑……”
祝福太多。
写得快装不完了。
画面一角,还画了个栩栩如生的、捂着耳朵不忍细听的他。
有点像十回里偶尔会有一回的、他狡辩某个题目正解,老师嘴笨又不知道怎么抢话,最后突然大声:“听、听我!”的样子。
他突然忍俊不禁。
“……不,不好看吗?”
迟雪问。
她的脑袋从贺卡底下凑出来,“之前都、没听过你生日。刚才有人来送蛋糕——蛋糕我放在厨房里了,我才知道,你原来是今天生日,所以、临时画的。”
“……”
“画得不好看吗?”
她对自己的画技不甚自信,当即又要收回重画,解凛却眼疾手快,抢在她之前,捻着那卡边角、拿到了手里来。
“没有,画得挺好的。”
他:“老师,谢谢你,我很喜欢。”
这已是他能出口的、最温柔的感谢。
而他的老师却浑然不觉。
只抬起脸,想了半天,最后笨拙地接话:“那就好啊。”
“解凛,祝你快乐。不止是生日快乐,要每一天都快乐。”
在这样不会再有第二次的十八岁。美好的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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