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他将两辈子的眼泪都咽进了心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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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在议事堂中，众人约定好以比武的方式选择下一任掌门，虽如此有几分草率，但毕竟情况紧急，也很难有万全之策。

场地定在试剑场。

序沂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也几乎没怎么回到无字室。比试当天程阙从榻上缓缓爬起来，抬起眼睛看着窗外。

现在，他依旧能捕捉到光影颜色的变化，分辨出每一种鸟鸣的声音。

但却很难如曾经一般，感受到极其强烈的心理波动。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音。无字室本居在山顶，平时一向无人涉足，程阙有些纳闷，走出去一看。

是老熟人，邱应、乔和，以及另外两名程阙没见过的弟子。

自然，邱应并不认得程阙真实的相貌，他们几人看见无字室中走出来一个眉眼疏淡的少年，谈话声戛然而止，眼睛都看直了。

见到的第一眼，满心的想法都是：世间竟会有如此俊秀的人，上天着实不公。

这俊秀又与序沂不甚相同，序沂是清冷脱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谪仙；而面前这位更像是凡尘未褪，于万花丛中淡漠回眸的少年。

程阙没心思考虑几人的情绪，径直问道，“你们吵什么，干什么去？”

虽然相貌年轻，但浑身散发的气质却十分稳重，邱应不知是应叫前辈还是公子，犹豫半天。

还是乔和机灵些，他从看见程阙从无字室中走出来的一刻便大致猜到了原委，恭敬道，“回前辈，授剑堂中正由比试选任掌门，吾等正算前往观看。”

程阙敏锐地从他这话中注意到了一些信息。

“都有谁？”他装作无动于衷地问道。

乔和报了三个人的名字。

直到乔和几人走出很远，程阙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宛如雕塑一般。但若仔细看去，不难发现他的肌肉紧绷，十指还缓慢攥紧。

序沂。

那人并没告诉他，他想做掌门。

*

授剑堂中已经早早等候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长老与薛毅站在最前排，他们就这样彼此对坐着，却已经有一.股浓浓的火.药味窜了出来。

序沂坐在后排，与自己无关一般，倒是没两人那般情绪激动。

并非因为他轻敌，自己虽然剑法颇有名气，但只是在平辈的角度上看。而长老与薛毅也都是七门剑法高超的前辈，他必须起十成十的精力来，才能保证全身而退。

但此刻，他脑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程阙。

他之前并未告诉程阙此事，一是因为开始时的确并未有次算，之后也没再有机会闲谈；其次也是因为，怕程阙会担心他的身份影响到自己，故而自责做出过激之事。

可这么大的事，最后终究是瞒不住的。

那就不如，等他拿到掌门之位，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诉他也不迟。

天边霞光缓缓升起，比试也正式开始。未防偶然事件发生，三人之间会两两分别比试，综合判定。

第一轮是长老和薛毅。

薛毅此人平时的确有为七门事务忙前忙后，但光论剑术来，与专攻剑术的长老还是有着不的差距。

众人都觉得长老赢定了，而前半段的战况也确实如众人所料，长老步步逼进，眼看薛毅就要受不住了。

薛毅被碾压的态势实在过于严重，以至于下面有不少人开始讨论比武一过于不公平。

直到薛毅被逼到角落中，袖口忽然诡异一甩。

局势瞬间发生反转。

只见握剑沉稳、从不失误的长老持剑手忽地剧烈一抖，随即剑尖以一个离谱的角度偏转出去，与薛毅的颈部交叉划过，仅余毫厘。

所有人轻轻吸了一口气。

而薛毅正是抓住那千分之一秒的空间，猛地提剑反击，长老防不胜防，被对方一下子抵住了颈。

结束了。

在场所有人都没想过最后竟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反转，似乎只是眨了眨眼睛，薛毅就拧转形式直接赢了。

场内鸦雀无声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骚动。

有长老之前太过收着，遮遮掩掩，自食其果的；

有薛毅善于把握时机，头脑机灵的；

甚至还有长老定是练了什么邪法，关键时刻气息拥堵没能稳定发力，这才造成败局的……

吵得不可开交。

而就在此时，当事人缓慢抬起一只手，示意众人噤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瞬间集中在长老身上。

他已经是几百岁的高龄了，一身苍衣正气，光照在他苍白的银须上，若是细看，不难发现他举起的那只手依旧在细微颤抖着。

“规则就是如此，大家不必再吵了。”年迈却稳重的声音响彻厅堂，“愿赌服输。”

薛毅轻哼了一声。

第二场是序沂对薛毅。

序沂刚刚已经猜到，薛毅赢是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但并没捕捉到证据。如今一上场，他目光便暗中留意到了对方的袖口。

薛毅的剑术浮于表面，花哨中看不中用，而序沂的剑却是真正在生死实战中磨练过的，每道剑光都泛着夺目的光亮，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呼啸而来，逼得薛毅连勉强防守的机会都没有。

开始不过三个回合，薛毅就已经被逼到场台最边缘了，下面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薛毅再不济，也是个大乘境。

霁寒真人是要有多恐怖，能在同境界造成如此绝对的碾压。

序沂只要再出一剑，就能直接定下胜负，可他的剑偏偏故意晚出了半秒。

果真，薛毅又抖袖算故技重施。

序沂的目光敏锐捕捉到，那似乎是一根细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银针，以极快的速度直冲自己肩膀而来。而对面的人脸上缓缓浮起笑意来。

序沂也淡淡笑了回去。

下一瞬，薛毅的表情僵在原地。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那根银针就已然被序沂捻在两根手指之间。

太快了。

一.股凉意从薛毅心底升起，台下的所有人自然都看得明明白白。

“太过分了，卑鄙！”有人直接喊道。

剑修比试中唯剑为上品，若是使用暗器等阴招，尤其是在同门比试中，绝对是严令禁止的东西。

“自己连七门戒律都不遵守，还当什么掌门？”下面的人一边替长老担忧，一边表示对薛毅的不满。

薛毅那瞬间眼前一黑，脚步浮软地走下场地。

最后一场，便只剩下了序沂与长老。

这一场，才真正算得上是顶级剑修之间的比试。

纷繁的剑光令人眼花缭乱，以大部分弟子的境界，甚至分不清哪道剑光是谁划出的。

宛如长虹贯日，天地皆为之变色。两人神情俱是严肃，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一时间难分高下，但是随着时间不断拉长，长老便逐渐显现出弱势来。或许是年龄大了，又或许是刚刚被薛毅伤到，尚未恢复。

若是后者，序沂便难免有些胜之不武。

两人依旧以极高的频率出剑，可就在某个衔接间隙极短的片刻，长老持剑手似是忽然脱力一般，凝滞了一瞬，径直向序沂的左肩处刺去。

这明显是刚刚被薛毅暗算的后果了，可这时若是序沂抓住对方破绽，左手振臂挥起，长老便很难再有回天之力。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序沂到底怎么做。

三寸、两寸、一寸。

就在对方的剑尖已经贴上序沂的左肩处之时，序沂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周遭人鸦雀无声，后排的一个玄衣少年猛地站起身来。

而长老的出剑也在此刻倏然而止了。

这是一个极其诡异的景象，整场比试从长老持剑手颤抖开始，随后两人竟都静止不动了，一个不躲，一个不攻。就这么微喘着气互相对视着，动静骤变得甚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长老缓缓地，一寸寸垂下剑尖，正如他一向坚.挺的脊梁终于逐渐弯起，像是累极了。

“老了。”他轻声道，“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序沂朝对方深深鞠了一躬。

在场人怔愣片刻，随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极其热烈的呼声。

序沂稳稳坐上了掌门之位。

所有人都在与周遭人笑谈着，故而没有发现后排一个玄衣少年已经趁着人群杂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序沂等众人微微安静下来，开口，“承蒙诸位信任，今后序某定为门派事务鞠躬尽瘁。”

序沂长相是神仙般的俊朗，一席白衣持剑站在场地中央，仿佛整个人身上都放着光。他的嗓音清浚又低沉，其中还掺杂着些好听的淡漠。这样的人无论些什么，都总能让人下意识去相信、去遵从。

可是还有一部分极其了解序沂的人，始终不理解为何他要做出这个决定。

序沂向来是不关心尘世，对门派事务也么什么兴趣，怎会突然决定担任掌门之位。

大概没人想到，他费尽心思争取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给那人一个好好活着的机会。

纵然飘渺。

七门的掌门换任并不需要什么隆重的仪式，只要众人心底认定一位新掌门，掌门的魂印便会自动刻在那人的灵魂中。

而刻在魂魄中的魂印，便是七门禁地识别身份的唯一凭证。

掌门这个名号表面看上去是风光，实际上意味着想象不到的繁杂责任。序沂第一天将门派上下全部事务都了解了个遍，等到翻完成山的卷册，已经是深夜了。

序沂起身围着屋子走了一圈，见周遭无人，这才坐下.身来，缓缓剥下自己的外衫。

若是此刻有人在，定会高声惊呼。

只见序沂厚厚的白色外袍下，左肩处竟有一片触目惊心的、晕染极深的红黑色血迹。

他再次将里衣的肩头处也剥下来，用颤抖的手指划过伤口，不是很稳重的灵力在伤口上肆无忌惮地游走，又将他额头上逼出一层冷汗。

屋子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到了他这种境界，这样深重且难以愈合的伤口，已经不是寻常兵器能造成的了。要么是兵器上面沾有浓重鬼气，要么是出剑之人与他境界类似。

序沂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将衣服合上，外袍披起。

整个过程中肩背都一直是直挺的，整个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大概没人会想到，在白日他与长老对战的关键之时，并非是他故意没抬左手抵抗。

而是他左肩处一直有伤。

只是他剑术过于娴熟，只用右手也足以令人叹为观止，故而可能没人发现他受伤一事。

肩膀处越来越痛，序沂几乎没什么心思继续看卷宗，难得走神了一会，脑子里便全是那个玄衣少年。

自从把程阙从邓琰那带回来，已经好几天的时间，两人都没好好上几句话。

序沂犹豫片刻，将桌案上卷册收好，出门朝无字室的方向走去。

*

程阙从授剑堂的比试中出来后，并没回无字室，而是去了藏书阁。

他刚刚在后排时，无意间听见几个弟子提到“争夺掌门，大家不过是为了禁书罢了”。

“禁书是什么东西？”另一个弟子问。

那个弟子压低了声音道，“藏经阁顶层全是禁书，只有历届掌门才能进入翻阅，里面都是什么奇门秘法、鬼神之术……”他其实自己也不了解，只是吹得神乎其神。

“只有掌门能进？”对方又问道，“那怎么判断……”

“用掌门的魂印啊，傻子。”那人拍了拍对方的头，“整天就知道读书，我看傻了吧你。”

程阙脑中回想着他们的对话，已经走到了藏书阁通向顶楼的阶梯。

他知道在掌门这件事上，序沂并没有理由骗他，所以一定是什么临时且重要的原因让序沂改变决定。

从那两名弟子的对话中，他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序沂是为了他。

序沂曾经过，他会尽力，不惜一切代价，将锁魂针的效果从魂魄中移除。

很显然，对方和自己想到了一起。

楼梯处是一片透明的结界，看上去安全至极，程阙甚至能透过结界，看清后面转折隐藏的阶梯。

但事实上显然并非如此。

周遭的木制墙壁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颜色深浅不一。明显是曾有无数人试图闯入，却被结界无情地绞`杀而死。

结界只有掌门可以进入，凭借的是灵魂中的魂印。

而序沂的全部结界，他都能无条件穿入。

程阙不知为何序沂的结界对自己不起作用，也不知如今这个结界是否会伤到自己，但心里却有一个愈发放肆的声音怂恿劝他一试。

进去看看。那个声音。

序沂能进的结界，你就能进。

似乎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直觉。

程阙试探性伸出手去，指尖如蜻蜓点水般地，轻轻触到结界上去。

顺利穿过，无事发生。

程阙的心脏几乎要惊喜到狂跳出来，他缓慢将手臂没入结界，随后是整个身体。

依旧无事发生。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夕阳透过阁楼的窗在阶梯上，形成一层一层错落的景致。

程阙没敢耽搁，转身立刻向楼上跑去。

藏书阁的顶楼极为壮观，好几片高大的书架顶到了屋顶，程阙随便走过一看，的确是奇闻禁书应有尽有。

甚至包括鬼修、献舍、换魂等一系列修真界明令禁止的邪门歪术。

程阙深吸一口气，开书本一册一册地翻找着。

可这里书实在太多了，日头渐沉，程阙必须趁序沂回去之前赶到无字室。

全部都翻一遍，至少要十天半个月不休不眠。

就在他濒临绝望，算先行离开时，角落中的一本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本极其古旧的书，书脊处没有一个字，只有一条又长又细的线，看上去像根针。

程阙心脏一滞，将其抽出开。

书页泛黄得不像样子，墨水也有几分模糊，这本书少也有数百年的岁数了。才刚翻开第一页，程阙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上面写——锁魂一术，以纯阴血气炼就银针……

程阙呼吸急促，甚至没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用几乎握不住书页的手指迅速翻动着。

书翻了过半，终于看见几个细的字——解除锁魂术。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中跳出来，像是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看到希望曙光。若是此法奏效，他便再也不用求邓琰帮忙，也不会……

视线在那几个字上倏然顿住。

大概高高抛起至云端，又重重摔回地面的感觉不过如此。程阙觉得胸腔剧痛，眼前发黑。

啪的一声，书本掉在地面上，扬起半人高的灰尘。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锁魂术解决，其一为施法者主动解除，副作用未知。

其二，需有渡劫期之人剔其剑骨，陨其肉身，消其魂魄，重归天地，以万劫不复彻底消亡为代价，换其永生。

程阙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只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荒唐的大梦。

梦中再无那人带来的温存与燥.热，只有满地破碎的幻想。

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凉意，他伸手摸了一把，满手的水。

看了几秒手上的水迹，他忽然无端笑了起来。

如此，便有更多的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止也止不住，便也不再去管。

他有多久没哭过了。

不清楚，毕竟印象中他就没怎么流过眼泪。

他不会为练剑的伤痛哭，不会为所爱不得哭，就连自己冤死魂魄飘离人间，也没流过一滴眼泪。

事后想想，大概是那时孤魂野鬼，连个流泪的资格都不曾有，连眼眶酸胀的实感也体会不到。

可如今。

是自己最迫切想要的事情被斩断了后路，他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可能也再没有结果。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执着地追求一件事，宁愿相信邓琰也不愿自甘堕落。

为了序沂，更为了自己。

如今被现实残酷地扇了一巴掌在脸上，明确告诉他：不可以，不可能。

前世也是这样，总是这样。

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永远，不会选择书中写的第二条路。

也不会允许序沂知道这条路的存在。

他的肩依旧颤抖得厉害，眼睛却已经干燥。

也没什么眼泪值得哭。

他大概是将所有的、两辈子的眼泪，都默默咽进了心里，以至于连偶然的情绪失控，都被掌握在一个得体的范围内。

他蹲下.身去，默默将那页纸从书上扯下来，塞进自己的怀中。

*

作者有话要：

肯定不是无情道收尾辣放心，我的文结局肯定甜甜的（自信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