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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其中含有机巧的夜明珠戒指, 再次环视原风亭一遭,庄舟终是抬步匆匆离去。
第二日清早,她在城郊驿站向家人亲友们告别后, 带领着不到五十人的敦国公府府兵一路东去。本还在考虑该于何处南下转道, 谁知方才沿着丝路进入月羌国不久, 她便再一次收到密信字条。
字条所指是龙泉城内一处荒废许久的佛寺,庄舟将府兵们在客栈安顿后独自前往寺中,压根没料到已经有人等在其内。
柳初禹依旧挂着那副老好人笑脸,但在他身后所站立的一男一女二者,则对庄舟颇为忌惮。
那男子名唤冬刃,看清庄舟入内后便缓缓移开视线, 怀抱长刀闭目养神。
而那姑娘家踏梅则人如其名, 如梅花般桀骜孤高, 当即看向柳初禹冷声道:“王爷莫不是糊涂了,真以为这么个只会歌舞娱人的胡姬能成事?”
庄舟闻声,不由抬眼与她相视, 复又将目光重新落回柳初禹身前,同样没将踏梅放在眼里:“柳公子,你似乎欠我一个解释。”
“嘿嘿, 此事来话长。”
柳初禹堆起笑意走近庄舟, 她却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握紧了身后食指之上扣着的戒指。
“庄六姐勿怪,容在下好生向您解释。”
见她态度冷淡, 柳初禹只得拿出十二分的诚意主动示好。
先将自己和“云霁”暗军之事如实相告,随后又指出在新皇登基后,庄明彻与顾淮济所面临的种种困境:“王爷此番安排,也是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本意原先是算交由顾大将军, 可惜大将军眼下被困在长安,故而只能由庄六姐——”
“新皇是一国之君,不是蠢货。”
庄舟毫不客气断柳初禹设想的诸多情境:“即使我能追上江东王,真的将他除之后快。新皇难道不会怀疑是顾淮济暗中向长安传信于我,联合我父亲包括我整个敦国公府做戏,勾结江东王意图谋反?”
她这三五日将这其中利害想了许久,心知眼下庄明彻这步棋其实不算走错,但未免风险太大。
然而无论怎样翻来覆去,却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决之法。
顾淮济被困在长安的时间越久,无论是他,还是庄明彻都会越危险。之前政变那时所牵连的上官镇谍包括西塘侯等人,亦难逃制裁。
“咱们总要谋反。是早是晚并无区别。”
柳初禹面上笑容消散,渐渐换上沉重神色:“庄六姐既与顾大将军是未婚夫妻,敦国公府自然难逃干系。”
握着戒指手指倏地失力,庄舟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几分讽刺。
她重生一世,所求不过家国平安,若能向金城侯夫妇成功报复,已算老天垂怜。
好不容易拼尽全力保全整个敦国公府,也使得金城侯夫妇从云端跌入泥泞,她却不得不再次拿起身后家族去做赌注。
看出庄舟神情有异,柳初禹大抵能猜到她心底所想,下意识开口劝慰道:“不过庄六姐大可放心,此战我们只求胜,不求死。”
“柳公子。”
庄舟眸间闪过一丝清亮,转瞬而逝:“我并非孑然一身。”
她能做到抛下所有一切跟随顾淮济同生共死,但她绝不会轻易将敦国公府孤注一掷。
“此事我不便出面。”
庄舟本算南下追上庄明彻后再向他解释,眼下既是柳初禹代表他递出合作意向,她也顺势把话得明白。
“庄六姐。”柳初禹眉间微挑,显是颇有几分无奈:“即使你孤身往长安而去,与顾大将军同时被困长安,于敦国公府又能有何益处?将来若真问罪到你二人身上,敦国公府也绝对无法逃开连坐。”
在柳初禹看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先前庄明彻也是乐得做一位闲散王爷,迫于形势才不得不率兵救驾,偏生还被旁人坐上了那位置使他陷于被动,任人掣肘,委实太划不来了些。
幸有顾大将军在旁当机立断,才构成今日种种筹谋,不至太过为他人所制。
按眼前这位庄六姐与顾大将军当是人尽皆知的夫妻一心,柳初禹本以为她会即刻与他们结盟往黔州而去,万万没预想到会突然碰壁。
箭弩拔张之间,只听得庄舟失笑:“柳公子,你误会了。”
……
夜深,敦国公府内。
庄舟灰头土脸地被关在自家柴房半宿睡不安稳,索性爬起身就着柴堆伸手推开破瓦片,又重新躺回草垛上仰首看星星。
其实她也猜到此番从龙泉城回程来劝庄顿去做反贼恐怕八成行不通,但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庄明彻想反,仅靠亚忒牧那支“天下雄兵”远远不够。
毕竟“天下雄兵”战无不胜的传仅是针对西域诸国而言,面对中原人的火炮武器,或许能抵挡一时保持战绩,倒也没有庄明彻他们想得那般简单。
更不必提顾淮济手下军士亦扎营长安城外,握在新皇手中,他们分明走的是以少胜多之险局。
她已陷于此局之内,不可无端牵连家人,那便只能转而劝家人入局,化被动为主动。
是以庄舟将心中所想转告柳初禹:“我加注筹码,以整个敦西都护府军力全力相助,只求一件事。”
柳初禹当然心动,想也不想连声应承:“庄六姐请,在下定会牢记在心。”
“此番如若事成,”庄舟原本平静的话锋一转,未有一丝拖泥带水,立即收敛了眸中温和笑意:“还望王爷顾念顾淮济与我敦西都护府忠心可鉴,勿要再犯前人之过。”
“你这胡姬怎么话呢!拿我们王爷跟那没良心的皇帝佬儿相比,眼瞎了不成!”
踏梅早就看庄舟左右不顺眼,憋着一股气到现在再也忍不住,正待拔出匕首威胁,却被柳初禹斥道:“住手!”
他着,转头重新看向庄舟堆满笑意:“庄六姐放心,您是我们王爷的友人,顾大将军亦是王爷表兄。这层情分摆在这儿,咱心里都有数。”
“柳公子笑。”
庄舟被他和稀泥的态度逗得难免嗤笑,倒也并不遮掩:“今日的新皇亦是顾淮济表兄,他不也没念及所谓亲情。”
虽早有听闻庄舟并非善茬,但柳初禹那时总想着,一个胡女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胭脂堆里相争练出来的脾性气度。
真遇着大事儿,不还是得以父兄夫婿为尊。
怎料他看贬了庄舟,竟一时被她噎得沉默半晌方才回神:“这,这,我自会将庄六姐所言带给王爷,但现时现刻,在下也无法给您一个准确承诺。”
“简单。”
庄舟蓦地绽开唇角,抬手将那夜明珠皆戒指在柳初禹面前晃了晃:“还要多谢柳公子,给我留下这枚戒指。”
她离家前,连夜在那银针上搀了不少敦胡秘药“软筋诀”。方才一进门便已趁他们几人不备射出三枚银针,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进入体内开始生效。
“也不是什么毒药,不过是一个月内拿不到解药,便会全身筋骨失力,渐渐手脚萎缩,表面皮肤泛起褶皱而已。”
取药那时庄舟本想拿些更为阴毒的“现骨散”,不过是想到一路南下遇见的仅是些地痞强盗,实在无需害得人皮肤溃烂直至身死。
所以才选了这么个害人又没那么狠戾的特制秘药,怎料竟真给她派上了用场:“我看得出柳公子是江东王得力干将,他恐怕也舍不得你为人所害。刚好——”
柳初禹努力压住气得怒目圆睁的踏梅,暗骂自己好心,想着庄舟孤身一人,还专程给她留下哪怕身负武功者都不容易发现的暗器防身,结果居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只听庄舟继续道:“一个月时间,足够柳公子与王爷联络消息,答应我的条件。”
当然:“我也会立刻返回塔勒城,向我阿爹借兵,鼎立相助。”
大话得洋洋得意,结果庄舟长篇大论才讲了半截,就见庄顿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还嫌事儿不够多,塔勒城刚刚遭了大难险些酿成祸事,若无圣上相助,哪来今日安生!”
“什么圣上,分明是亚忒牧将军和顾大将军的功劳。”
庄舟据理力争,激得庄顿猛地拍桌起身:“胡闹!亚忒牧便罢,顾淮济他身后那些兵,你难道不知又是谁从河沔关派遣而出!”
“那咱们就要看着恩人们全都去送死不成,阿爹你简直再糊涂不过了。”
无论顾淮济还是亚忒牧,他们都对敦西都护府有恩,庄顿不会不清楚。
而他又是个看重恩义之人,果然被庄舟这句话激得避开双眼,喝了口热茶方才压下去不平。
庄舟趁势循序渐进,可着劲忽悠庄顿:“阿爹,范晦大将军留下的那些兵士目前群龙无首,长安那边至今也没选定官兵营守将,正是联合他们的好时机。”
还有:“咱们国公府及都护府的府兵们,这些所有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差不多二十万。联合顾大将军和江东王围攻长安,顺应大势所趋,必将旗开得胜。”
话音未落,庄舟便被自家亲阿爹提溜着后颈一路拎至后院柴房,沿途遇见的仆役侍女还在震惊六姐怎地回趟长安又忽地出现在府上,庄舟已然被几层落锁关了真禁闭。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破瓦片思忖许久,想也不想跳起身,正准备将那破洞扒拉得更大些,却听见脚步声从屋顶传来。
有人透过那瓦片洞向她眯着眼正往下看,低呼了一声:“庄六姐?”
……
借着微薄月光看清来人,庄舟竟半晌没敢相认,直到张圭昂踹开柴房之外门锁,她才恍然回神:“张公子?”
张圭昂扯下面上遮挡,与她颔首:“是我,你可知永渡已被软禁顾国公府,不得离开长安半步。”
她自然知道,否则也不会被自家亲阿爹困在这么个鬼地方。
只是现下庄舟更好奇的却是,张圭昂为何出现在塔勒城敦国公府内,还踢坏了她家中几把重锁。
直到被他带至客栈见到尤良鸢,庄舟依旧没能将这其中点点关窍联合起来。
原是自庄舟离开长安,顾淮济也紧跟着不见身影后,新皇看似坦荡,实则早已心生怀疑,以为顾淮济不过掩人耳目,先将庄舟放回西域,为联合敦西都护府诸人与庄明彻里应外合,筹谋皇位。
因而新皇随即便暗中软禁了西塘侯及上官镇谍。
之所以会放过庄明彻,任由他离京向苗疆而去,实则不过将他视作鱼饵,放长线钓大鱼罢。
好在这时候尤良鸢已经如她先前所计划那般“与上官镇谍和离后不再久居长安,而是四处游历”之故早早离京,这才为城内诸人破获一丝生机。
因着曾与张然姌交好,尤良鸢知道张圭昂游历雍朝四处,甚至还得以出海前往暹罗等地,所以在出行前常往沧化伯爵府去向他请教。
一来二去反倒唤起张圭昂故时云游四海的回忆,张照霏看在眼里,自是怂恿自家兄长:“大哥哥,你本就是为了陪我才决意在工部领闲职,现下我早已不再钻三哥哥那事儿的牛角尖了,你又何必把自己桎梏在城里,成日让自己不痛快呢。”
得到张照霏首肯的张圭昂遂也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决意与尤良鸢一道结伴同行。
当他们知道京中西塘侯被软禁消息时,本想即刻往西域诸国而来与那会儿身处塔勒城的顾淮济与庄舟汇合。
无奈却遇着春季黄河凌汛,生生被困河东地带足足憋了数月。
这时又听闻西域内乱,本担心新皇会借此机会一举除掉顾淮济包括庄舟及其身后的敦西都护府,不成想:“顾大将军到底在河沔关从军多年,即使如今不再那儿任职,声威总是有的。圣上究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才使得顾淮济与庄舟再次逃过一劫,而尤良鸢他们也终于得以离开河东,直往西域而来。
可惜却又在途中听闻顾淮济已独自返回长安,因着消息滞后,同样被软禁在顾国公府。
两人犹豫许久,还是统一决定先往塔勒城寻到庄舟再行下一步,好巧不巧,正撞着她离开又回城,来向庄顿搬救兵。
拜帖递到敦国公府石沉大海,张圭昂于是不走寻常路,直接夜探府内,将庄舟从柴房里捞了出来。
一时间信息太多,庄舟消化良久方才抬眼看向尤良鸢,问出全然与正事儿无关的疑问:“所以尤姐姐和张公子,这是在一起了?”
客栈昏暗灯火内,饶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圭昂都难得红了脖颈,尤良鸢更是无奈:“ 你这丫头,跟你大事儿呢,扯这些作甚。”
“这不也是大事儿嘛!”
庄舟极为开怀地露出笑意,绕着两人转了一圈:“从前照霏和我总爱忙着给咱们张大公子物色姑娘,任是想不出啊,满京城有哪个贵女能受得了张大公子成日的不着家。怎么就没想到,原来是天赐良缘,有尤姐姐在这儿等着呢。”
她一口一个“张大公子”,又是“姑娘”又是“天赐良缘”的,听得张圭昂耳根发烫,又不好跟个与自家幼妹同龄的姑娘家计较,只好求助般看向尤良鸢。
只见尤良鸢佯怒攥住庄舟的胳膊拍两下:“给我坐稳了,别瞎闹。”
庄舟笑着躲开尤良鸢的手,讨饶般“哎哟”几声:“好了好了,我知道好姐姐跟张公子是为了赶来给我通气儿,眼下咱们这批帮着江东王的蚂蚱们都困在一根绳上快给淹死啦。”
可:“我劝不动我阿爹,你们也瞧见了。”
她拖长音调,看得出也对庄顿的行为极其不满:“身为他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就这么让我去柴房待着思过,哪还有什么办法。”
“办法”二字尚未落地,庄舟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眼底倏地泛起清明,目光凿凿地看向张圭昂:“对啊,有办法了。”
……
认定原风亭便是“云霁”暗军留在塔勒城的暗桩后,庄舟立即前往该地向柳初禹发出求救信号,不多时便收到他神通广大搞来的一系列假圣旨、假兵符与假拓印等物。
张圭昂由此假扮成了手握圣旨匆匆赶至塔勒城赴任的雍朝大将,被庄舟推上塔勒城官兵营守将之位,统领范晦大将军麾下十五万大军。
接着庄舟又安排他假意挟持自己,押解到敦西都护府门前。
庄顿被吓得面色苍白,当即以大礼请了张圭昂入内相谈:“将军有事好,请先放开女,再行谈判不迟。”
“本将与庄都护无话可谈。”
张圭昂戏也做得极足:“本将三弟与顾大将军自幼相识,感情极深。如今顾大将军被困京中,本将做不到手握大军却困于此地,坐以待毙。庄六姐身为顾大将军未婚妻子,竟也与庄都护同流合污,本就该血祭大军,为我等壮行!”
“冤枉!女确实冤枉。”
庄顿爱女心切,哪里还会想到细细分析庄舟好端端地怎会从府上莫名失踪,又怎么刚巧被到任不久的“新守将”遇见,只顾着当即脱口而出:“女日前本已离家去往长安,临时返程便是为劝诫老夫出兵相助,怎能她不顾与顾大将军相许之情。”
他战战巍巍地挥手示意府兵侍卫等皆各自退后:“是老夫为整个敦西都护府考虑,不得已将女禁闭家中,一切皆与她无关,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张圭昂抵着庄舟颈间的剑刃微微抽离半寸,也害怕当真伤着她:“也不是不行。但本将要与庄都护谈个条件。”
“您尽管。”
两相对峙间,张圭昂还知道摆出守将姿态,刻意扬高声音:“下令派出都护府及国公府府兵,与本将同往长安,营救顾大将军。”
“这——”
是营救顾淮济,可眼下局势至此,谁人不知此去长安便是明示造反,要拥立江东王庄明彻为帝。
庄顿也知因着庄舟与顾淮济的关系,无论将来局势如何,敦国公府都必将深受牵连。
成则万事大吉,顾淮济怎么都会看在庄舟面上,留敦国公府一丝活路。
若不幸失败,庄顿也敢保证,新帝会看在当年助力西域商道开凿面上,给自己机会将庄舟摘出来洗个赶紧。
因此无论江东王谋反成败,他敦国公府只要安分守己,都能巧妙避开。
唯一超出控制的,不过是担心庄舟恐怕不会原谅他放任顾淮济不管,只求明哲保身。
可即便如此,为着敦西都护府全体官民所虑,他也不会冒失出兵。
眼见庄顿还在犹豫,庄舟气得连连跺脚,努力压制眼底泪珠朗声道:“阿爹,我知道你在考虑什么,但您别忘了,如今敦西都护府所有官民能够安然无恙,不都是靠顾淮济当年一己之力得以保全吗?!”
新任官兵营守将与都护府对峙的戏份早已吸引了不少围观民众,庄舟不经意扫过他们身前,嗓门嚷得更响:“您且问问这满城百姓,但凡有点良心的,谁会任由顾大将军深陷囫囵而不管不顾。”
庄舟字字掷地有声,传到众人耳中听着更是激动难抑,忍不住跟着附和:“六姐得对!”
七嘴八舌间,声浪一波跟着一波:“顾大将军是我们的恩人!是塔勒城的恩人!都护大人,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呐!”
“还有我。”
庄舟垂眸,用仅有他们父女和张圭昂听得见的声音,郑重向庄顿开了口:“我永远也不会抛下顾淮济偷生。”
“咚”地一声,她猛地跪在庄顿面前,惊得张圭昂瞬时收手,改变了姿势继续持剑拦在父女二人身间:“阿爹与敦国公府,将来若是被动受到女儿牵连,还请阿爹宽恕女儿不孝之罪。”
就在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庄舟已然抓过那剑柄要往颈上划,好在张圭昂有武功傍身眼疾手快避开去,方才没叫庄舟真的伤到自己。
他莫名怒视庄舟,显是对她根本没跟他商量好这出分外不满,但庄舟不为所动,只目不转睛看着庄顿。
父女二人各自倏地泪流满面,最终还是庄顿妥协道:“你且随他去罢。”
接着方转向张圭昂,主动交出都护拓印:“都护府及国公府府兵共五万兵力,老夫全权交由将军驱使。”
……
当远在剑门关的庄明彻得知,庄舟竟从敦西都护府连骗带借给他送来了十五万兵士时,本正与柳初禹对弈品茶。
两人闻言,握棋之手皆忍不住一顿。
也不知走神了多久,柳初禹不禁率先失笑:“王爷,属下本觉得顾大将军素来运筹帷幄于沙场之上,能以区区三个月时间掀了倭奴海盗老巢已是本朝难得奇才。”
现下看来:“他家那位未婚妻也不容觑啊。”
庄明彻闻声落子,眉目间闪过半秒得色,随后消散不见,很快恢复平静:“本王早过,庄六姐乃不世出之明星,是你不信。”
柳初禹颔首耸肩,认输叹道:“确是属下瞧了。不过这性子,虽值得称赞,却不适合做皇后吧。”
“做不做得,本王拭目以待。”
谁知柳初禹压根没算给他留面子:“所以,王爷您是故意以自己为由头引得顾大将军入局,实则早算事成之后直接将自家江山拱手相让。”
他着忽然发现自己落错了子,倒也不以为意,继续与庄明彻道:“再逼得生性不受拘束的庄六姐做不了那皇后,一个想不开逃出皇宫,岂非恰好被您纳入怀中。”
“龌龊。”
庄明彻其实也算被他戳中了心事,但并无几多把握:“首先我那顾表哥不见得真会收下本王送给他的皇位,其次,就算他被本王逼得收下了,只怕整个后宫也做得到究其一生仅庄六姐一人。”
着不免喟然:“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们二人啊。”
“啧,那自是比不上王爷您,成日觊觎自家表兄的未婚妻。”
话音未落,庄明彻毫不犹豫将下一军:“输了赶紧滚,去看看那位亚忒牧大将军,还有多少时日能与咱们汇合。”
柳初禹摇着头起身,目光扫过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冬刃与踏梅,招了招手:“走,跟我去城中暗桩。”
只见踏梅念念不舍地从庄明彻案前收回眼,恨不能一步三回头舍不得好生走路。
柳初禹终是屈起手指在踏梅额前,冷眼与她斥道:“王爷何等身份,就是纳个姬妾也轮不到咱这祖上八代的贫农出身。你能入‘云霁’认识王爷,已经算是祖坟冒了青烟,给我收敛着点你那破心思。”
踏梅却不以为意,躲开柳初禹不悦地蹙起眉:“可那个胡女不也不是什么贵女出身吗,您干嘛非得长他人志气。”
“所以你蠢成这样,哪怕王爷真看上你,你也活不到安生闭眼那日。”
柳初禹头脑灵敏,对姑娘家的迟钝素来无有耐心,自然也懒得跟她解释庄舟身份。
三人并肩行至利州城内所布置的暗桩内,果然收到了亚忒牧传来密信。
来亚忒牧一行也算走了背运,往日里快到夏日的时候,昆仑山脉内气候即使比起外界要冷些,倒也不如其他季节容易遇着雪崩。
谁知偏就给他遇上两次,好在“天下雄兵”的兵士们并未折损太多,只有马匹和粮草损失惨重。
这厢他们于山中辗转蜿蜒数月之久,那厢长安城内的皇帝佬儿也终于意识到不对,派出军士前往西域境内搜查其下落所在。
毕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支万人军队失踪就失踪,任谁都不会置之不顾。
张圭昂与庄舟率领的塔勒城官兵营及敦西都护府兵士们,便恰好遇上了新皇派入西域五国内搜寻亚忒牧及“天下雄兵”的这支队伍。
好在他们人多势众,不多时全面制胜,张圭昂这才忍不住好奇询问庄舟:“来,亚忒牧大将军他们,究竟去往何处?”
庄舟这才将实际情况相告,听得张圭昂愕然不解:“可那位大将军当与江东王素昧平生,于他而言,此番与弃明投暗无异,为何?”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但若得明白亚忒牧和庄明彻的关系,却不得不提起庄鸿毅夫妇二人。
从在原风亭收到字条那时开始,到在龙泉城佛寺遇到柳初禹,庄舟已大概猜到亚忒牧为何会与庄明彻合作。
新皇不会轻易撼动敦国公府与亚忒牧,但他为平各方怨气,必得寻一人开刀。
那人想必只能是红夭。
亚忒牧看似想也不想地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厉害分明的选择,估摸着不是靠他一人,而是早在他尚居塔勒城时,柳初禹与顾淮济便已不约而同跟他达成协议。
庄舟越想越觉不是滋味,顾淮济背着她早在给庄鸿毅挑新婚礼品时就和柳初禹搭上了线,竟瞒着她这许久,简直可恶。
好在张圭昂并未注意到她言语中对顾淮济的怨怼,只不过震惊庄鸿毅所历种种,一时也不知该对庄舟点什么。
安慰她显得有些不识好歹,若不安慰,庄鸿毅再可恶也终究是她兄长。
张圭昂一时陷入沉默,反是另一匹马背上的尤良鸢蓦地垂首失笑,不客气道:“恶有恶报,挺好。”
庄舟心知尤良鸢是想起了尹盾合那恶人,听得她骂庄鸿毅也不懊恼,反忍不住附和:“我四哥自被吹捧惯了,就是生性欠教训。”
听着她们姑娘家你一言我一语,张圭昂不免有些尴尬地攥住缰绳,缓步从她们之间移出身形,由得庄舟与尤良鸢对这世间无数恶人,尤以男子为首,大行批判之道。
一路绕开官道躲避皇家眼线,二十万兵士于大漠戈壁间排除万难,加快行进了大抵半个月之余,总算抵达河沔关外。
本以为等待众人的将是一场恶战,任谁也没料到,在张圭昂递出兵符与拓印自证身份后,非但整个河沔关畅通无阻,甚至连沙州城都一片祥和,根本无有任何备战状态。
看来他们在这半个月里连躲带藏,致使长安到河沔关再到西域五国这三段之间消息滞后断联,还真起了些效果。
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做票大的。”
若叫上辈子的庄舟听见此刻自己所言,估计都得半夜吓醒,她怎能不要命到这般地步。
果不其然,张圭昂和尤良鸢听得庄舟之语皆良晌无语,显然已经猜到她所想为何。
河沔关及沙州城诸将士都以为张圭昂当真是率兵入京护驾,毕竟新皇和庄明彻之间的紧张关系眼下已经人尽皆知,他们也同样接到了护驾消息,眼下留守的多为先前已经经历了西域内乱而留下修养身体的兵士。
庄舟想要的,便是一路追上已经从河沔关出发的这路兵士,制造信息差,假意告知其河沔关与西域边境生乱,请他们即刻返回。
至于入京护驾之事:“自有我等前锋。”
她着还不忘耸耸肩,表示无可厚非:“反正都已经撒下了无数个谎,不缺这一个。”
张圭昂紧抿双唇没由来地泄出一丝气笑,难以置信般上下量了庄舟将近半刻,似是今日才第一次认识她:“有庄六姐出谋划策,此战定能成事。我同意。”
……
于是他们也不再继续久留沙州城内,连夜拔营直追,确如庄舟所猜测那般,在金城遇上那些尚在不明所以状态下的河沔关兵士。
几乎没费多少气力,便骗得他们即刻返程,将有形危机悄然化为无形。
就在庄舟为着对手减少而暗自里偷偷松了口气时,柳初禹又通过“云霁”暗桩传来密信——
亚忒牧他们离开了昆仑山脉已经快要进入蜀中盆地境内,但蜀地山底诡谲,已将近数日没能及时得到最新状况。
为此无论是庄舟还是庄明彻他们,都只能暂且按兵不动,留守原地。
金城再近便到西出长安第一站的秦州,俱为西域商道之上的重要大城。二十万军士扎营其外不动弹,岂不是把“快来发现我等”几个大字写在脑门上。
幸好张圭昂多年游历,熟悉各地形貌,提出居于城西的金城书院黄土后山势大隐蔽,藏于其内等候消息当是再好不过。
众人这才转道,再次避开雍朝官府眼线,扎营山内,静待柳初禹重新联络庄舟。
而此刻长安城内同样是人心惶惶,新皇无故缩短了开坊时间,同时加强了八大营及京畿城防营的管制巡逻。
百官王公包括百姓等,很难不再次想起前不久皇八子谋逆时种种回忆。
只私下里抱怨安生日子才过了不到一年,怎么又要经历混乱。
“到底还是怪太上皇,早早定下东宫太子位,哪儿能有后来这些破事儿,晦气得很。”
街巷熙熙攘攘,议论声层出不穷,面摊篷下坐着的灰衣少年一面仔细听着,一面还不忘将面条吃得干净利落:“店家,结账。”
他起身将碎银放在桌边,不等店家反应,已然脚底生风般彻底消失。
店家盯着少年离开的方向愣了数秒,若非手掌放着实实在在的几片碎银,他当真会以为自己正做梦恍神,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灰衣少年。
少年起长安官话时多操着一口吴语腔调,是扬州人却也并不完全算得上,因为他爹是实实在在的长安人士。
不过少年并不喜欢自己这半边长安血统。
他爹个怂货借着色胆包天在扬州骗得他娘珠胎暗结,又将他们母子弃而不顾,害得他娘被逐出家门落得心碎难产而死。
撒手人寰之际才来得及将他托付给稳婆,交给了扬州城外天境派掌门。
少年这一身轻功和武艺,便是跟着天境派掌门所学。
虽然自幼无父无母,但他自幼被师父与师兄弟们养得活泼自在,倒也没太在意过所谓身世。
直到前不久满了十七岁准备下山历练前,他才听自家师父起,原来他娘是扬州城内首富之女,本该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却因为遇着他爹毁去一切。
至于他爹,也就是人尽皆知的太上皇和隆帝,一边与民女偷/情生子又抛之脑后不负责,一边却还是被他看重的那些儿子们害得至今瘫痪在床,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少年听师父,他这辈按理该从“明”字,可他娘不愿他跟着那窝囊老爹姓,所以他跟着他娘姓韩,名明涣。
“涣”字也是他娘选的,听得出是遗憾失落到极点,也疲于再对他寄予希望。
要按韩明涣现下所想,他就连这个“明”字辈都懒得扯上关系,可叫了十七年非得再改也麻烦,只好不情不愿地当它不存在。
其实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硬要前来长安图个什么,以他现在的武功造诣,闯进皇宫看看那负了他娘的臭老狗不算难事,可当真踏足此地,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娘念了一辈子的臭老狗,除了他娘之外还有无数三千佳丽,也不知她的执念意义何在。
这般想着,韩明涣难免愈发痛恨和隆帝,心道要不闯进皇宫当个刺客将人暗杀算了。
不过就算他能杀人之后逃出生天,师父和师兄弟们恐怕从此也不会跟自己这么个弑父恶犯相处,为了臭老狗失去在意之人,他又不傻。
但还是忍不住气性,抬脚踢了颗石子飞出去。
没想到竟恰好惊到前方巷口突然拐弯的马车,马失前蹄扬声惊叫,吓得韩明涣赶忙飞身挡开那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马夫,大力稳住马车。
身处其内险些蹦出心脏的张照霏低声骂了句脏话,想也不想掀开车帘,撤下帷帽凶道:“哪个没长眼睛的,赶着去死啊!”
韩明涣回首,愣了半秒,眨眨眼脱口而出:“咳,姑娘,我是不心惊了你的马。但我也救了你,不至于火气这么大,吧。”
张照霏所坐的马车大方阔气,怎么看都像是公侯出身。
一路北上而来,韩明涣早已不是刚出门派那时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没少听人过,庄氏天下起于楚地。
因此如今长安城内的贵族姑娘们大多都有着楚地血统,自也有着不逊于楚地女子的妩媚动人,个顶个的婀娜貌美。
今日一见,的确不同凡响。
就是脾气不怎么好。
“原本我好好走在这路上,没你突如其来惊着我的马,我用得着你救吗?”
张照霏到底是武将世家出身,从耳濡目染,纵然马背功夫不怎么好,也辨别得出马匹会因何受惊。
她难掩愤懑地上下量韩明涣许久:“敢问公子哪儿来啊,第一次到长安不成,不知道遇着人马相行需各自退让?”
韩明涣闻声微怔半秒,下意识不想在身后的大姐跟前失了颜面,只梗着嗓子道:“是第一次来没错,但你的这些我也知道。”
“嗤。”
张照霏被他这模样儿逗得失笑:“傻了吧唧,我胡的,你能从哪儿知道。”
天境派并非没有收过模样好的女弟子,像是大师姐,连华山派掌门公子那等见过世间无数佳丽的男子都能对她一见钟情,不比长安城内许多姑娘差。
但韩明涣却不知为何觉着,他在这世上长了十七年,见过最好看的姑娘还是眼前这位。
他喉间微动,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发间:“总之我不是故意惊吓姑娘,还请姑娘,勿怪。”
“行了,我不怪你。下车吧,叫我家马夫回来。”
张照霏赶着去浙云伯爵府上瞧热闹,懒得跟个外地子计较,摆摆手示意他让位,却见韩明涣正试探着看向自己,犹豫着开口追问:“敢问姑娘名姓,在下害得姑娘受惊,理应好生赔罪。”
“你方才还你虽惊了马,但也救了我,扯平了。这会儿又扭捏什么。”
张照霏自幼长在深闺,哪怕性子再外放,也不曾真的接触过除兄长们和天杀的曹让康之外的更多男子,就连兄长的朋友们,比如顾淮济待她,也总保持着礼貌距离。
因此难免感觉这子言行举止奇怪得很,下意识设防道:“咱们萍水相逢,你不必如此客气,快下车。”
韩明涣没问到姑娘家的名字,很是沮丧地跳下马车,眼瞧着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街巷拐角,没由来感叹出声。
锦友忙不迭放下车帘收回目光,好笑般看向自家姐:“姐,那子分明是对你一见钟情啊。你看他那翘首以盼的模样,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
见张照霏没话,锦友又继续道:“奴婢瞧着,他应是位武林人士。若叫他知道姐你是沧化伯爵府上的四姐,恐怕都要吓得惊掉下巴了。”
“江湖人?”
张照霏对江湖人的了解大多都是从张墨海与顾淮济那处得来,听他们起沙州城外万驼帮还有什么什么山庄之类,全当是个故事听完就忘,怎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真给她撞上了。
不过她眼下最感兴趣的还是去浙云伯爵府上看曹让康的笑话,因此只摇头道:“无妨无妨,他爱怎么钟情,随他就好。”
马车停稳,张照霏已然一跃而下,直往浙云伯爵府门前奔跑而去,果真在石狮之上看见了抱着狮子脑袋嚎啕大哭的曹让康。
自从孔薏蓝因为顾国公时疫案被下狱处死之后,新婚丧偶的曹让康就跟受了什么大刺激一样,疯疯癫癫了许多日。
曹爵爷夫妇遍寻世间名医都没能将他彻底医好,前段时日听大秦来了位巫师医术了得,夫妇二人自是赶忙请了人亲自过府医治。
原本的确有几分好转迹象,巫师也留下了相应药方要求曹爵爷夫妇按时按量给曹让康服用,可惜没过多久,曹让康却又恢复原状,甚至比起从前更疯。
在府中无论抱着枕头还是毛笔,都一个劲念叨“薏蓝”,也不知道孔薏蓝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能给他疯成这样。
若仅在浙云伯爵府内瞎折腾便罢了,偏生曹让康还总爱往外跑,已不知道多少次抱着大街上和孔薏蓝身形相似的姑娘黏黏糊糊,致使全京城的贵女们现如今各个都躲着浙云伯爵府方圆百里绕道走。
曹爵爷夫妇无奈之下,只得将他捆了困在院中。
怎奈他那追求孔薏蓝的毅力无人能敌,竟能生生挣开绳索跑出府外,连续三日,都抱着自家大门前守卫的石狮子不到夕阳落山不撒手。
满口嚷嚷:“不许走,薏蓝你不许走,呜哇,薏蓝我好想你啊。”
张照霏听锦友从家中仆役那儿得知这消息时正在饮茶,一个没忍住喷出茶水,捧腹大笑得腹部酸痛:“现在还在号丧吗,走走走,赶紧去看看。这年头,落井下石怎能少得了我张四姑娘。”
主仆二人于是叫了马车飞驰而来,这才有了先前偶遇韩明涣之事。
亲眼看见曹让康对着个石狮子发疯,张照霏起先心底难掩痛快,但看得久了,又不自觉想起当年曹让康和她相看彼此那时。
虽她猪油蒙了心没瞧清楚其本质无耻,可此人那会儿到底还算是个皮相优越的贵族公子哥儿,怎地沾了孔薏蓝后竟生生把自己祸害到了今日这步田地。
张照霏帷帽之下的表情不自觉变得有几分凝重,逐渐没了兴致,转首看向锦友:“走了,道回府。”
“这就走了?姐不是专程来看笑话的吗?”
锦友不明所以,唯见张照霏摇了摇头道:“笑话也有不好笑的时候,你看奶妈嬷嬷再讲时候那些逗得我和三哥哥都傻乐的故事,我现在可还会笑。”
“得也是。”锦友拨浪鼓似的点头附和自家姐:“亲眼见着曹家大公子遭殃已经足够畅快,多看反而脏了眼睛,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张照霏默认锦友所言,返回马车坐稳后,忽地想起自己已有好久没再接到过张圭昂寄来的书信,赶忙叮嘱马夫道:“回府前先去趟驿站。”
虽从前大哥哥也曾出海或是遇险导致三五个月没有消息的时候,但张照霏还是习惯性每隔几日便到驿站取他来信,也算求个心安。
靠近沧化伯爵府的那处驿站早就与张家兄妹们极为熟悉,见到锦友不禁笑容满面,随后又摊手无奈道:“大公子没有来信啊,叫四姐再等几日罢。”
张照霏收回尚未迈入驿站的脚步,正待返回马车,忽地听见身后一声呼唤:“姑娘!”
侧首余光瞟过,韩明涣显然很是惊喜能在驿站给师父寄信时再次遇见张照霏:“你也来寄信,真是太巧了。”
短短半个时辰能在偌大的长安城内遇见两次,还真能算得上有几分缘分,因此张照霏也不免来了兴致:“是挺巧,公子往哪儿寄信。”
“扬州。”
韩明涣坦荡实在,眼角眉梢都看得出他对见到张照霏很是欢喜:“姑娘你呢。”
“我收信,暂时也不知道我大哥哥人究竟在哪儿,所以不寄。”
张照霏对江南人士不熟悉,自然不知这软绵绵的口音便是人们常的吴侬软语,仅是听久了觉得还怪好听的,连带面色也跟着缓和许多。
韩明涣见她对自己不似先前冷淡,胆子也跟着变大许多:“快到午膳了,姑娘你应还没吃吧。不若我请姑娘一顿饭,全当给姑娘赔罪如何。”
“不必”二字赶在出口之前转了个弯被张照霏吞入喉中,终是僵硬地应声道:“也,也行吧。”
光天化日之下,她还带着府上随侍,这子总不至于能对她做什么坏事,有何可俱。
这般想着,张照霏更加自在:“只不过公子初来乍到,知道长安城有什么可吃的吗?”
“本来不知道。”
韩明涣倒是诚实:“不过我刚才专程听了,鹤观楼位于城中心,集天下山珍海味于一体。无论当地土著还是旅人,都喜欢去那儿。”
“去吃扬州菜吧,鹤观楼虽然也有,但我大哥哥不够地道。”
张照霏想也不想否了鹤观楼的提议,示意韩明涣上车:“扬州到长安甚是遥远,公子大概很久没吃过家乡菜了罢。”
她不点明还好,骤然提及扬州,韩明涣竟真的有几分犯馋,免不了好奇问道:“姑娘的大哥也曾去过扬州?”
“我大哥哥恨不能踏遍整个大雍。扬州大概住了有两月,之后又去姑苏待了挺长时日。”
张照霏提起张圭昂时神采飞扬,亦带着几分想念:“唉,此次他去往洛阳后已经好久没消息了,也不知现在人在什么地儿。”
进入伯爵府马车后的韩明涣连大气都不敢喘,四肢僵直地端坐一处,生怕随意乱动会破坏了马车内的布置。思及先前自己赶路时坐过的那些马车,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物有所别。
但他还是竭力克制住胡思乱想,回应张照霏道:“姑娘和你家大哥感情真好。”
“公子呢,家中没有兄弟姐妹?”
韩明涣“哈哈”笑出声,对他那些皇室兄弟姐妹们不屑一顾:“我是孤儿,从长在天境派,只有师兄师姐和师弟师妹。”
张照霏不禁同锦友交换了一个诧异目光,明显没想到她们竟真遇见了位武林人士。
“对了,”韩明涣此刻已差不多恢复平静,只看向张照霏笑道:“在下姓韩,名明涣。明天的明,涣散的涣。敢问姑娘名姓为何。”
“张,张照霏。春日普照,雨雪霏霏。”
不等韩明涣出言,张照霏已抢先他一步追问道:“涣字寓意不算好,韩公子的师父为何如此取名?”
“不是我师父取的。他不过遵照我娘遗愿。”
韩明涣挤出一丝假笑:“我娘先被我爹那个负心汉抛弃,接着又因为未婚先孕,有辱家风被我外祖外祖母赶出家门。最后生我时难产,把这一切写成书信交给稳婆,又辗转送到我师父手上。”
他娘是怎么的来着——
聚而散兮,大梦涣兮。
总之不过一世虚无,下辈子她坚决不想再遇见那只臭老狗,但这孩子她舍不得,还望天境派掌门,也就是他的倒霉师傅多多垂怜。
张照霏被韩明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震得半晌无言,许久方才缓过劲来张了张口:“那,那个,韩,韩公子节哀。”
“不妨事,我本就没太放在心上。”
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出口,好像求着别人来可怜自己般,凄惨得很。
“那就好。”
车内气氛没由来变得有几分冷寂,张照霏抿唇思忖片刻,正想转移话题些旁的,却听韩明涣轻快笑道:“照霏姑娘的名字很好。”
无论雨雪还是烈日,皆满溢而出。
想是承载了家人亲友无尽期待,看得出她也并未辜负。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张照霏灿然弯起唇角,杏眼卷入开怀:“我的名字也是我娘起的,但她和我爹去得早,我还真没听他们叫过几次。”
她这话出口时自己没觉得有何异样,反是垂首不语的锦友怔忪半秒,往张照霏身侧多瞄了好几眼。
自家姐哪怕是跟二姐包括庄六姐相谈时,也总会巧妙避开老爵爷和夫人早逝之事。哪怕这些往事已经过去这许多年,她其实早已没那么伤怀在意。
或是自幼形成的习惯屏障,或是不想旁人触及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今儿个的确可称得破天荒头一次。
更不提她仍旧止不住喋喋不休:“我算是两个哥哥和姐姐拉扯大的,后来大哥哥出去云游四海,三哥哥入军营,二姐姐,姐姐嫁人。我也就长大了。”
“入军营?!”
少年人心性里大抵总有着一股报效家国的热情,听得“军营”二字,韩明涣整个人的情绪都随之高涨,明显极为羡慕:“他可有闯下什么功名。”
锦友“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暗叹自家姐和这位韩公子还真是乐此不彼又接二连三地在对方伤心处肆意蹦跶。
好在张照霏比起从前提起张墨海时早已平静太多,与其是感伤,更多是骄傲:“他参与了蕉城湾剿灭倭奴海盗战役,遗体葬在蕉城湾青峰间,眺望大海。”
韩明涣也知他应了那句“哪壶不开提哪壶”,却还得硬着头皮道:“姑娘的三哥哥亦是好样的。在下佩服,请姑娘节哀。”
“无妨。”
张照霏同样轻松掠过他的尴尬,没再将张墨海身死看作天大的可怜:“我家三哥哥得此终局并无遗憾,我又何必替他自怨自艾。”
身为武将求仁得仁,她反而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
“四姐,咱们到了。”
听得马夫从外间传来呼唤声,张照霏也不再拉着韩明涣非要些凄凄惨惨,两人一道走下马车刚刚步入淮左阁内,店二立刻端着满面笑意迎上前:“哟,这不是咱张四姐嘛,稀客稀客,老地方?”
“不用老地方,我坐二楼走廊靠窗就好,今儿陪朋友。”
店二这才注意到张照霏身边的灰衣少年,见他形貌出众又气质绝然,本以为是哪位张四姐所相熟的王公子弟,并未太过在意,但在看清他身侧长剑后,却又不免多看了几眼。
要知道淮左阁在长安城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见过来来往往无数客人,无论王公贵胄,羁旅商贾,还是游侠痴儿,他们都能一眼辨别出其身份为何。
可眼前这位,店二本当他是达官贵人,见他衣衫朴素又以为是位落拓举子,看清佩剑后则更迷惑了,怎地竟是位江湖侠客不成?
感受到店二目光所致,韩明涣亦抬眼与之相对,那股子与面对张照霏时全然不同的气势直逼而来,逼得店二即刻转换视线:“二位这边请。”
确如张照霏所言,淮左阁的扬州菜很是正宗地道,韩明涣几筷子下肚,根本拦不住眼眶感动泛酸。
来什么长安,就在扬州附近转悠几圈回天境派好好待着多舒坦,他非得给自己找罪受。
还是故乡好啊,这一路而来遍尝美食,再新鲜喜爱,最终都不如眼前一叠扬州酱菜更合他的胃口。
韩明涣忙着想念故土,张照霏虽也吃了不少,但更多却是觉得有趣:分明才认识不足两个时辰,她和韩明涣之间竟仿佛一见如故般,不知不觉聊了这么多。
“来韩公子算在长安待多久呀,有机会我还可以再带你去别处逛逛。”
锦友拨拉着米饭的筷子微滞,目不转睛瞅着自家姐好客模样,只听这位韩公子也并不拒绝:“还没定下具体时日,但我刚来不到两天,城内城外都还没仔细逛过。”
“韩公子最想去往何处?”
习武之人,当然对华山派所在兴之所至:“华山。”
“华山我熟悉,从便和哥哥们去过许多次。”
两人全然没觉得刚认识不久的一对年轻男女定下同游爬山之举有何不妥,甚至兴奋地端起酒杯相碰,根本没给锦友任何插话的机会:“就这么定了,明日辰时,福安客栈外见。”
“姐!”
直到坐回马车,锦友才终于得了时机抱怨道:“除了知道姓甚名谁,来自什么天天派的,你认识他是谁吗?!还约什么爬华山,我看你是大公子不在家,连脑子都彻底坏透了。”
“哪儿那么多疑虑,他难道还能趁着爬山推我不成,我不是带着随侍嘛。”
张照霏压根就没同锦友想到一处,气得锦友忍不住在她手臂上狠拍两下:“我怕他推你啊,推个鬼!又不是杀人犯!我是怕他骗你感情!”
谁知张照霏反倒挺有理由,头头是道驳道:“你先前分明他对我一见钟情,难道不是我骗他?”
“我不管。”
锦友认定她这叫胡搅蛮缠,甩也不甩:“总之你不许一个人去,得带上我,还有哈坦依跟狄尔。”
自从庄舟把狄尔留在长安独自返回塔勒城后,狄尔与哈坦依原本一直住在顾淮济给庄舟准备的那处院内。
后来是张照霏在送别张圭昂和尤良鸢后蓦地发现,独自守着那么大个府院实在无聊,便将她们二人接到了沧化伯爵府上安住。
今日原本三位姑娘家约了同往荐福寺替张圭昂祈福,怎料哈坦依某位曾经同在金城侯府相识的姐妹在离开金城侯后所开的店铺突然需要接货,店里伙计昨儿被放了假,仓促间缺了人手。
因着同为胡人在外生活不易,张照霏自是紧着她们先去帮那姑娘,她也乐得睡个安稳觉。
至于那劳什子替自家大哥哥祈福之事,早不知被她抛之脑后去了什么地儿。
“带上就带上嘛,锦友你也太紧张了。韩公子定是位好人,你别故意刻薄看他。”
锦友强行捺住白眼,心道是不是好人本就从来都没在她考虑范围内:“不管他是什么,你和他都身份有别,姐你能不能注意着些。”
“知道知道,交个朋友非得啰啰嗦嗦。”
张照霏看得出锦友素来尊敬庄舟,索性摆出庄舟给她讲道理:“我看庄姐姐同江东王之间,相交磊落大方,不也挺好。”
“江东王与庄六姐皆出身名门,彼此都顾及身份脸面,不像那些江湖匹夫。”
锦友不耐烦跟她继续扯掰韩明涣之事,正想给自己倒杯茶水,却听得车外今日第二次传来马蹄嘶鸣,也不知又是哪个天杀的阻了她们马车。
下一秒,锦友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只听得马夫闷棍敲到那人身上,冷言“呸”道:“就你这疯疯癫癫,不要脸的玩意儿还妄想再靠近我家四姐,赶紧滚。”
唐芋读书时属于非常典型的白富美,腰细腿长性子冷,一身公主病,又眼高于顶,被她无情拒绝过的追求者不计其数。一朝落魄,从云端跌落,把她的心气也给磨没了。放弃了瓦尔纳国际芭蕾舞赛的名额,毕业后靠在一间舞室当老师维持生计。结果一个不小心还把腰给闪了。去医院看病,排队等候的功夫,她透过人群缝隙,看清了坐在里间的医生。温雅清隽,身段拔尖,手尤其好看。唐芋隐约记得这张脸在高中毕业照上出现过,名字好像是叫宋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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