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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牢门缓慢开,姜蝉踉踉跄跄被狱卒推搡出来,一不当心摔进雪窝子里。
后背一条条鞭痕立刻渗出血来,姜蝉倒吸口气,疼得几欲昏过去。
狱卒啐她一口,“没良心的白眼狼,赵家心善,撤诉了,算你捡了条命。”
我没放火,是赵家诬陷我!
赵家害死我娘,他们不是好人!
这话在大堂上了无数遍,可赵家有人证、物证,再加上继父赵华的“慈父”形象深入人心,根本没人相信她。
即便有人信,有谁肯为一个孤女得罪刚升了尚书的赵华?
姜蝉闭了闭眼睛,挣扎着想站起来。
一双镶着珍珠的麂皮靴停在她面前,接着,一块碎银子砸在她身上。
姜蝉遍布血痕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到张明艳照眼的脸。
“真是可怜。喏,给你二两银子,买件厚衣穿吧。”赵霜霜发出一声悲天悯人的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狱卒谄媚道:“赵姐真是人美心善,她放火想烧死赵大人,你们不但不追究,还以德报怨接济她,好人啊!”
“怎么她母亲也曾是我父亲的继室,看在她叫过我几声姐姐的份上,兴她不仁,我不能不义。”
自然又赢得一片赞许声。
霸占她家万贯家财,临了给二两银子,这就是赵家的“善”?
姜蝉扬起手,然而还没碰到赵霜霜的脸,就被人死死摁在地上。
“妹妹还是没学会,官家姐怎能动手人?”赵霜霜温和地笑着,一如从前,不厌其烦指点她。
不知谁在背后踹了一脚,力道很大,姜蝉一口血尽数喷在雪地上,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要,也是借旁人的手。”赵霜霜俯在她耳边,声音极轻,只有她二人听得到。
“我们买了五进的大宅子,用你家的钱。”
“你娘最爱的那套嵌宝金头面,我爹赏了石姨娘。”
“你娘给你攒的嫁妆,如今在我名下。我和苏公子定亲了,妹妹,你心心念念要嫁的人,是我的了。”
“恨吗?”
怎能不恨?姜蝉死死盯着她,愤恨中夹杂着不甘,不甘却又无助,声音都在渗着血:“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是你呀。”赵霜霜无辜一笑,“路都是你们自己选的,不过低贱的商户,也想做官太太官姐,照照镜子,配吗?”
“哦,忘了告诉你,赵氏族谱把你们除名了,你娘被移出赵氏祖坟,棺材扔在了乱坟岗。”
姜蝉瞳孔猛地一缩,疯了似地挣扎起来。
“放开她。”赵霜霜眼中是无限悲怜,“妹妹快去,今冬闹饥荒,城外聚集了好多流民,去晚了,或许他们会把棺材劈了当柴烧。”
姜蝉什么也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往城外跑,细碎的浮雪被风卷着,尘土似地在脚下飘荡。
跌倒了,再爬起来,不清摔了多少跟头后,她没力气了,只能手扣着雪地慢慢挪动。
有人从旁经过,不怜悯,反而狠狠吐了口唾沫,“不孝顺的畜生,大逆不道,要遭天谴的!”
“养只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她连狗都不如。”
“赵家养她一场,她还想抢人家的财产,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人,还有脸活着?”
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事情真相,只用谩骂肆意发泄他们的情绪。
泪水混着血水流下,不为自己,为了母亲。
母亲身上有好闻的百合香,眉尾画得细细的,温柔地垂下,眼中永远是平和的笑意。
她优雅了一辈子的母亲,不能受到那样的屈辱。
可她爬不动了,只觉得冷,寒彻骨髓的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悸和口渴弥漫上来,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有风拂过她的脸颊,很暖,很轻。
“怎么会这样……”男子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
姜蝉艰难地睁开眼睛,暮色中他的面孔模糊不辨,唯有头上的明黄额带分外清晰。
“谁?”
“是我,卫尧臣。”似是怕她不记得,他紧接着,“你亲手买下的马奴,专门喂你的马青龙。”
姜蝉果然记不得了,但还有人在意她,这点暖意让姜蝉积聚起最后的气力,向他伸出手。
“求,求你……把我和我娘,葬在一起。”
手被他握住,他了声好,后面再了些什么,姜蝉已经听不到了。
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天好黑,恍惚中,她看见母亲一身大红嫁衣,欢欢喜喜奔向赵家的花轿。
“娘,娘,不要去!”
手抓了个空,母亲越走越快,眼看就要消失在漫天飘舞的红绸红布中。
姜蝉心急如焚,“赵华不爱您,他图的是钱,我们都被他骗了!他用姜家的钱添补亏空,他拿您的银子在外头养女人,他会逼得我们走投无路!”
赵华在笑,赵霜霜在笑,老夫人也在笑,脸上的笑容把五官都挤歪了。
他们摁住母亲的手脚,用枕头压住母亲的头。
娘!
像有谁推了她一把似的,姜蝉猛然从高空坠落,大汗淋漓惊醒。
眼睛被一片白亮的光刺得眯起来,片刻的适应之后,她方看清那片光来自窗外的积雪。
难不成她被救活了?
姜蝉一怔,想起身,却发现一双手白白嫩嫩的,没有冻疮,更没有伤痕。
窗前摆着一面水晶玻璃镜,记得到赵家没多久,这面镜子就被赵霜霜要了去,怎么又回来了?
对面的黑漆嵌螺钿牡丹纹立柜,案上的铜鎏金莲华烛台,还有飘飘袅袅的百合香,一切那么的熟悉,这不是她在真定的老宅吗?
她记得老宅在母亲改嫁的第二年春天,就被流民洗劫一空,毁于大火。
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天可怜见,一切得以重新来过,她还没去赵家!
母亲不定也没再嫁!
她跳下地就往外跑。
书案上《赵氏家训》蓦地落入眼帘,姜蝉怔了半晌,难过地向下抿了抿嘴角,颓然落座。
她记得很清楚,这是赵华迎娶母亲时,亲自拿给她的。
到底晚了一步!
窗外飘来几声人语,听声音像是两个仆妇。
“看这架势,姐应该是不回来了。”
“可不是!箱子柜子足足装了十六辆马车,人家是去京城当官姐享福去了,还回来干什么?”
“起来,太太带着姐这一改嫁,姜家算是彻底成了绝户,老爷子地下有知,还不得气得拍棺材板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话的人咯咯一笑,“太太年轻时根本不愿意招赘,是老爷子摁头逼着成亲的。结果没两年姑爷死了,别看太太嘴里不,心里还不定怎么埋怨老爷子!偏偏又只得了姐这一个闺女……唉,老爷子都没了,谁还能管得住太太?”
姜家几代经商,积累了一笔可观的家业,子嗣上头却颇为单薄,到姜老爷子这里只得一女,就是姜蝉的母亲姜如玉。
老爷子不愿家财旁落,不由分招了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做赘婿。
可想而知姜如玉对这桩婚姻的失望。
老爷子临终前留下话,让姜蝉在家招婿,依旧找庄子上知根知底的农户,务必要给姜家留后。
姜如玉怎肯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她向赵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带女儿改嫁,给孩子一个正经的官家姐身份。
姜蝉叹口气,赵家是诗书传家的大户,母亲以为有了好身份,就定能在京城给自己门好亲事,可惜她们把赵家想得太好了!
又觉得怪异,这些仆妇竟敢公然议论主家的事,姜家虽是商户,家里的规矩也不至于松散到这个地步!
不等她出声,便听窗外有人喝道:“下人敢嚼主子的舌根,我看你们是欠收拾。把她二人关柴房去,回秦嬷嬷,请她老人家示下。”
“秦嬷嬷”三字入耳,姜蝉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秦嬷嬷是赵家特地给她指派的教养嬷嬷,开口闭口赵家规矩世家风范,你这个不对,那个不行。
听得她心惊胆战,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是错,每次出门做客都诚惶诚恐,生恐被人耻笑了去。
殊不知越是这样,越叫人笑话,渐渐的,她从一个带着几分任性的傲气姑娘,慢慢变得孤僻自卑,窝在赵家后宅越发不愿出去。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上辈子她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此人功不可没。
门帘掀起,大丫鬟金绣脚步生风进来,看见散着头发的姜蝉,忙上前伺候梳洗,“姐,秦嬷嬷了好几次,赵家没有歇午觉的习惯,让姐改改这个毛病。”
再见故人,姜蝉鼻子一酸,几欲落泪。
上辈子秦嬷嬷的外甥相中了金绣,出于对秦嬷嬷的信任,金绣应了,结果嫁过去不到半年人就没了。
秦嬷嬷是病死的,她却听是被那畜生活活死的!
暗叹一声,姜蝉没接金绣手里的巾子,“你很听秦嬷嬷的话?”
金绣没听出她言外之意,不无佩服道:“秦嬷嬷见多识广,办事老道,看她管教下人的样子,好威风,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要学的还多着呢!”
“你也知道她是赵家的人,不是我姜家的,你是该好好学学规矩了。”
金绣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她和姐一起长大,姑母又是夫人的心腹嬷嬷,一向得脸,姐这般敲她还是第一次!
她声音不由发虚,又有点委屈:“我是想着,早晚都要到赵家过日子,提前结交秦嬷嬷也有好处……”
姜蝉摇摇头,“我是姜家的孩子,不做赵家的女儿。”
金绣大惊失色:“这怎么的?夫人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您尽快上京,赶在年前入赵家族谱,正月里您就可以在京城贵女圈子里走动了。我办事不妥帖,您罚我就好,千万别和自己前程过不去!”
姜蝉终是放缓了语气,“母亲那里我自会解释,告诉你此事,是叫你心里提前有个谱。你我的情谊,是主仆,可我从没把你当奴婢看,不想因为不相干的人坏了咱们的情分。”
这话得金绣心头一阵酸热,“我记下了,姐放心,金绣不是攀高枝儿的人。”
“我自是信你的。”姜蝉接过她手里的巾子,一边由她伺候着梳洗,一边慢慢道,“马房是不是有个叫卫尧臣的?”
金绣细细想了想,“您的是卫九吧,就是个子高高的,笑起来有点坏坏的,眉目间又十分英气的那人对不对?”
他长得如何,姜蝉是一点都没看清,因笑道:“你倒印象深刻。”
金绣脸悄悄一红,声嘟囔:“现下谁不知道他?敢把李头儿得满脸花的,他可是独一份。”
李头儿是护送她上京的赵家外管事,姜蝉记得那人是练家子出身,竟不是卫尧臣的对手?
“他怎么来的咱家?”
“您叫他来的!”金绣笑道,“前年秋收他家交不起税粮,您恰巧路过,随口一句‘他是我家的下人’免了他牢狱之灾,谁知道他家倒会来事,借您的话转天就把他卖进府了。”
姜蝉也是一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不记得他。
话间丫鬟银绣来了,“秦嬷嬷让我给姐回一声,那两个仆妇掌嘴二十,撵出府去了。秦嬷嬷还,府里人多口杂,规矩松散,须得好好整治一番,以免有人生事作耗。现下取了花名册准备点验,若哪个刺头儿不服管教闹到姐这里来,请姐不必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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