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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化王那间常年飘着墨香的里间屋里, 安化王坐在平日常坐的坐榻上, 朱台涟陪坐在下首, 下人都被遣了出去。
“菁菁那边,你都安排好了吧?确定不会出事?”
“嗯,父亲放心就是。”
之前朱台涟对安化王的摊牌也只是了一部分的真话, 并没提自己曾真心想去谋反, 只自己得悉杨英他们算计安化王府,二妹妹夫妇也偶然得知之后, 便坚持要留下相助, 至于什么何锦驿馆内行凶, 逼得二妹妹跑去宁夏,都是这一行动之间的偶尔失控。
安化王常年不问外事, 对拉帮结派那些事全然不懂, 朱台涟想要编好一套辞蒙混过他很容易。
于是在安化王看来,就是外人算计了自己一家, 儿子也是纯属无辜的。外面的事他不懂, 但家里这些年来谁是谁非其实他都清楚, 也知道因为自己的敷衍塞责, 让儿子自到大多受了许多委屈,多担了许多重担。
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事, 等于一大家子人都度过了一次劫难,安化王觉得有必要对儿子点什么,朱台涟也觉得有必要听父亲点什么,可真凑到了一块儿, 这多年以来都未曾交心的父子俩,依旧是无话可。
安化王一句“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在心里滚过来滚过去,就是不出口。朱台涟则清楚知道,自己心里藏的那些有点想对父亲的话,眼下还不宜。于是父子两个就面前局势闲扯几句之后,就没话了。
尴尬地静了一阵之后,安化王好容易把感情酝酿得差不多了,开口道:“这些年……”
门帘外忽然传来下人的声音:“报王爷,王长子,曹大人差人来,杨英领来的兵马他已尽数接管,不会激起兵乱,请王爷与王长子放心。”
“知道了。”安化王无趣地应了一声。
朱台涟则觉得有些好笑,鉴于现在陕西省最高的政界与军界官员都在安化,他本来觉得今天自己的任务很轻松就完成了,剩下的事都无需自己再多费心,没想到那些大人们好人做到家,为了表示对安化王府一方受害者的尊重与抚慰,就不断将各步进展都及时着人来报给王长子与王爷知道。
他们父子俩这番本就进展艰难的谈话,刚才已经被这样断了三回,原本就难以出口的话也就更难出口了。
眼看着一整个下午过去,天都要黑了,朱台涟也不指望今天这番谈话能谈出个什么眉目,想必他们的父子关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报王爷,王长子,环县传来消息,有人在那一带冲突械斗,死伤多人,缘由尚不明确。”
听了这声奏报,朱台涟顿时心头一跳,转头问道:“是什么人报来的消息?”
“禀王长子,是环县推官差人来安化报信,半路遇见按察使大人派去周边各县传令的差官,才将消息报过咱们府上来的。”
安化与宁夏之间这些地带也不是蛮荒之地,有村镇的地方就有官府,有官府就有人管维持治安。有不明来历的人的兵士在环县之外冲突械斗,撂下了二三十具尸首,这事儿那些官吏们管是不敢插手管,但总还是要尽快向上级汇报的。只不过他们不会直接往安化王府报告。
管束军队防止兵乱发生是军界的事,维持地方治安是按察使姜炜的职责范畴,在陕西总兵曹雄与宁夏总兵姜汉联手布局稳住周边军队之后,姜炜便及时派人去安抚周边镇县,防止老百姓人心惶惶闹出事端,就是在此过程中获取了环县之外发生械斗的消息。
朱台涟一听就提起了心,依照往返时间推测,那伙人很可能就是仇钺的人,他们又会是与什么人发生了冲突?
安化王见他神情严峻,也担忧起来:“难不成会是菁菁他们?”
这也是朱台涟最担心的一点,他起身道:“父亲稍待,我这便亲自带人过去查明。”完都等不及安化王回应,匆匆施了一礼便朝外走去。
安化王很不放心,又因有着之前对自己多年省心的愧疚,便也匆匆起身追过来道:“不如我随你同去?”
朱台涟有些哭笑不得:“父亲您就安心等着吧,您都多少年没骑过马了?”
安化王哑口无言,别骑马,他这些年每年出王府大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连车轿都乘不了几次,真出了门也只能是人家的累赘。
朱台涟匆匆离开桂园,等不及回去自己府邸,就吩咐了下人尽快为自己准备出行。
外面天光已暗,薄阴的暮色透着一种隐隐的压抑不安。
安化王府的下人很快为王长子备好马,也唤了韩毅他们一众侍卫过来随扈,就在朱台涟牵过缰绳准备上马时,外面有下人匆忙进来报道:“王长子,二姐与二仪宾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朱台涟又惊又喜,见下人带着喜色来通报,便知道妹妹妹夫定然不至于受了什么伤,他当即快步朝外迎过去,才走到外院穿堂跟前,便见到何菁、邵良宸、钱宁与迟艳四人两前两后地走进。
何菁与迟艳都觉得那身红胖袄太难看,都不愿用这身行头去见熟人,进城之后便先卸去了外面的棉甲,剩下里面的红布袍子,取了随身带来的女装对襟袄子罩在外面,看上去极是不伦不类。
进门前钱宁就笑她们:“你们还不如穿着那身甲呢,好歹还有点飒爽英姿,现在这模样,就好像男扮女装的兔子。”
何菁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审美,还警告他:“当着我男人不许提‘兔子’,犯他的忌讳。”
邵良宸不免皱眉郁闷:能别这么积极提醒人家么……
等进了王府,果然朱台涟一见何菁这模样也蹙眉心想:怎么穿成了这样?莫非逃得太仓猝没衣裳穿了、就地现抢的?
……敢情环县外头那场拼斗是为了给二妹妹抢身衣裳穿?
反正眼看着妹妹妹夫都平安回来了,他也有了闲情去天马行空地胡乱想象。
何菁一见到他,就像只欢快的鸟一般飞跑过来,一举扑到他身上,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朱台涟被她扑得退了一步,若非练过武下盘还算稳当,真险一险被她一举扑倒。他多年来一直端着生人勿进的冷峻气场,别另外那两个妹妹,就是老婆都没敢这么抱过他,朱台涟一下就被抱懵了。
周围的侍卫、下人一众人等约有三十几人在场,见了二姐如此现代化的热情表达方式,也都尽皆愕然,连邵良宸都蹙眉心想:她这也太夸张了,好歹顾忌一下场合啊。
何菁才不管那么多呢,这些天来不论手头做着什么,是轻松还是紧张,她一直都没断过对二哥的担心,既怕别人伤害他,又怕他自己再整幺蛾子伤害自己,今天终于回来,终于见到形势大体尘埃落定,二哥也平平安安站在面前,她当然欣喜雀跃,适当表达一下高兴之情又怎么了?
朱台涟见她抱了一下还不松手,几乎要被她箍得喘不上气,便抬手去拉她手臂,声道:“还不快下来,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像个孩,也不怕人笑话!”
何菁松开手,看着他撇嘴一笑:“要不是这个孩死命缠着你,还不知你今天是个何样光景呢!”
朱台涟也是拿她没办法,略略笑了笑:“进去话吧,父亲也在为你着急呢。”
何菁应了一声,看看整装待发的侍卫们:“你们这是正想出门?”
“是啊,听环县那边有些斗殴,还伤了不少人命,你们来时可遇见了?”
他倒是问得轻轻松松,何菁回头看看,这会儿都已到了掌灯时分,邵良宸与钱宁身上的血迹确实都不明显了,可他们衣袍都有所破损,发髻也稍显散乱,一看就是刚大战过一场的,二哥竟连这都看不出来?
“二哥你都没看出他们两个刚与人拼过命吗?那些人就是他俩杀的呀……哦,还有仇钺,你怎么没扣下仇钺,还让他跑了呢?就他手里那吓人的五石弓,险一险就把我们都射死了啊!”
“……”朱台涟愕然无言,他也知道仇钺的本事,一想到他们才四个人,还有两个女人,竟然与仇钺那队人马遭遇,景况会是何其凶险,何况还有自己对仇钺那套“都是二妹妹叫我这么干的”言辞催化……
他忙问:“你们都没伤着吧?”
“还好,有他们两位的武艺高强,再加上你妹妹我的过人谋略,总算化险为夷啦。”反正再凶险也过去了,何菁没多后怕,得意地笑出了八颗牙齿,“不过仇钺到底是怎么从安化跑出去的啊?你这边损兵折将了不少吧?”
“……”朱台涟再次愕然无言,关键时候只得倒一耙,“你们干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宁夏、非要跑回来?”
“因为宁夏被杨英手下的兵控制了呀。”
“那不是杨英的手下,是我叫姜汉去制住宁夏城的!”
“那我又不知道……”二哥的倒一耙很快就见了成效,何菁真觉得是自己犯傻了。
王长子忙着领二姐与二仪宾去找王爷话,迟艳也没得机会上前见礼,钱宁见她左看右看的,便问道:“你从前没进过王府?”
迟艳点点头:“连王长子府,都是两年多以前只进过一次。”
这时一个年轻宦官跑着来到跟前,笑问道:“您是迟姑娘吧?二姐着奴婢来问问您,今日天色已晚,您是先到二姐院里由她安排住处歇息呢,还是等钱师傅为您安排呢?”
迟艳脸上腾地一热,当着人家的面也不好张口抱怨二姐玩笑开得过头,只好道:“我先去二姐院里等她吧。”一眼瞥见钱宁正在捂嘴窃笑,迟艳犹豫了一下,才声道:“你要去跟王长子的话……可别忘了。”完就头也不回地跟着宦官走了。
这还是她头一回直接显露出对婚事的盼望,钱宁听得呆了一呆,顿时就像胸腹之内翻了蜜罐,甜得不得了,简直全身都发了飘。
今天的经历非同一般,迟艳见识了钱宁的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尤其见他主动留下断后叫她与何菁先走,最后又是关键一箭射杀仇钺解了她们的为难,对他自然好感大增,先前还只是听从王长子的安排心意占了大半,到了此刻才是真心开始喜欢他这个人了。
人家姑娘都嘱咐他别忘了,钱宁自然心心念念地记着。
朱台涟在带何菁与邵良宸去见安化王的路上,便交代了他们自己对父亲的半真半假的辞,好叫他们两个不要漏嘴,他们这边平安无事,再没什么波折,安化王自有去而复返的女儿陪着话,朱台涟陪坐了没多久便告辞离开。没等回到自己府邸,便被等在外面的钱宁堵住去路。
“王长子,有件事我得跟您一声。”
朱台涟脚步未停,由着他跟在身边,淡然道:“哦,这一趟辛苦你了,我听二妹妹他们了,今日也多亏了你他们才得脱险。我们安化王府必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我不是为这事……”
“嗯,今日的事已经大体了了,消息很快便会送入京师。纵使父亲想多留菁菁住一阵,总也不好耽搁你们回京向皇上复命,你何时准备好了,便可以动身先回去,菁菁他们晚些再走不迟。”
“也不是为这事……”王长子不是个别人不问就会自行唠里唠叨的人,钱宁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不由得冷汗直冒,“王长子,您该不会变卦了吧?”
“变卦?”朱台涟一步迈进自家府邸的门槛,终于停住脚步,回身问他,“你指什么事的?”
“就是……就是迟姑娘的事啊。”钱宁还是没好意思直接“艳艳”。
朱台涟似乎什么都没记起来:“她怎么了?不是好好跟你们回来了么?”
钱宁冷汗满头,话都磕巴起来:“王长子,我那天是没准,不过这几天,那个……我想明白了,您那天提的让迟姑娘嫁我做续弦的事,还……还做的准么?”
朱台涟眉心微微一蹙:“唉呀你怎这会子才?”
钱宁浑身都凉了:“怎么,难道已经晚了?”
朱台涟略显为难:“我昨日已将她许给了按察使姜炜的二儿子,都已定了的,人家姜炜都已差人回家去筹备定礼了,这可怎么好呢?”
钱宁顿时成了木雕泥塑,迟艳的婚事自然是王长子了算的,即使对他有所动心,听王长子另有安排,她恐怕也不会坚持,而钱宁也清楚之前是自己亲口回绝,现在又有什么理由向王长子求肯,叫人家言而无信呢?
难不成,这事儿就这么黄了……
看着他这模样,朱台涟忽地笑了出来:“我笑而已,瞧你吓成这德性。也好,你能吓成这样,足见是真把她放在了心上,以后迟艳就交给你了,嫁妆我会出一份,何时成亲由你去安排吧。”着竟还抬手在钱宁肩上拍了拍,才转身走去。
钱宁三魂七魄很快归了位,望着朱台涟走去的背影,颇觉方才这一段经历匪夷所思。
王长子竟也会跟人笑呢,看这样子,倒真像是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心平气和,喜气洋洋,或许什么临终托孤,都是我胡思乱想的吧……
“这一趟你们回京,不用钱宁送你们了,叫他带着迟艳先走,回头我亲自送你们去京城。”
这天将何菁与邵良宸请来自己宅邸赴家宴,朱台涟叫二嫂秋氏及下人们都退下去后,对他俩如此道。
那两人听了都十分意外,何菁问:“二哥你没有圣旨传诏,可以去京城?”
不是藩王擅离藩地罪同谋反么?二哥难不成是没过成谋反的瘾,就另寻机会?
朱台涟饮了一盅酒,神情十分轻松:“我又不是郡王,《皇明祖训》里对藩王子嗣的要求就没那么严了。再,我又不算大张旗鼓地带着王府仪仗跟你们去。到时咱们一个侍从都不带,只我自己陪着你们,对外不去声张,不叫外人知道我去了京城,也就没事。有钱宁先去复命,大可以叫他上报妹夫还需在此做些善后,咱们便也不用急着赶路,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权当散心。这条路上景色好的地方也不少呢。”
一个侍从都不带,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多令人向往的状态,何菁都听呆了。如今大事解决,家人平安,她觉得很理想,唯一不理想的,莫过于马上就要与家人分开,二哥也能跟着去京城,那简直是理想得就像做梦。
“好自然是好,不过……”邵良宸很快提出了疑虑,“真要一个侍从都不带,二哥怕是会不惯吧?”
何菁也醒悟过来:“就是呀,二哥你可是从就被人伺候长大的,虽路上我可以照顾你,可平日洗脸穿衣那些近身伺候的事若都由我来做,毕竟也会有所不便。”
朱台涟的好脸色到此为止,又紧紧锁起了眉头:“你们不是曾经锁了我一晚上么?那天我可曾要你替我洗脸穿衣?”
何菁不以为然地一摇头:“那不一样啊,这一趟过去京城若是游山玩水地走,怕是要有一个月呢。”
邵良宸适时补充:“就是,而且路上有些地界都是穷山恶水,可住的客店都很简陋,连洗漱用水都要自己去的。”
“是啊,”何菁也道,“而且窗子都透风,床褥上都有虱子跳蚤,夜里还会听见老鼠啃柜子,二哥如何受得了那种苦?”
“是啊是啊,可见这趟行程还需三思而后行。”
朱台涟抱起手臂看看他俩:“我明白了,你们就是怕我是个累赘,随了你们上路就给你们添麻烦是不是?”
“那自然不是。”何菁与邵良宸很默契地摇头。
朱台涟浮上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不是就好,此事就这么定了,到时我便叫你们看看,我是不是连穿衣洗脸都学不会的蠢材!”着拿手中筷子在桌上“笃”地戳了一下,继续吃菜。
邵良宸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出了门就是苦旅,我们只是怕二哥跟着我们受罪。”
朱台涟皱眉道:“你们来时,既要防着引盗匪注目,又要防着泄露身份,自然是难免受苦。回去时没了这些顾虑,还需住什么窗子透风、虱子跳蚤老鼠满屋乱串的客店?我也去过京城,也是一路歇宿,我怎没住过那种地方?”
何菁与邵良宸又一同点头:“二哥的也是。”
自从清了邵良宸的身份,夫妻俩的默契就在原基础上又与日俱增,至今连眼神都不用对一下就能做出相同反应已经相当容易。见了他俩这般情状,朱台涟是既欣慰又感啼笑皆非。
或许妹夫真是个男人中的特例,钱宁所的什么变心,纳妾,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吧。
其实这些天偶尔回想起何菁那晚关押他的破屋子,他仍心有余悸,如果这趟陪他们出行真的必须去住什么虱子跳蚤老鼠横行的屋子,他就真要退堂鼓了。
三人继续吃喝着,何菁得知二哥会同往京城,自然还是真心欣喜,很快便憧憬起到时与二哥一起到哪里去玩,巴拉巴拉地个不休,忽然间想起一事,她又问道:“哎,二哥你真的不带仆从的话,回头该叫谁送你回来啊?”
朱台涟筷子凝在半空,重又皱起眉道:“你怎就那么能操心呢?”
这一回邵良宸也不帮着何菁话了:“到时真需要的话咱们可以派人护送二哥啊,再即使二哥单独上路,还至于走丢是怎地?”
“哦哦。”何菁也觉得自己是了句傻话。
朱台涟望着她,心下颇感怅然:任菁菁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得出,我这趟随他们赴京,本就是没算再回来的。却不知等她得知此事的时候,又会作何反应……
这两日见到杨英的阴谋被顺利挫败,安化王一家被顺利保下来,何菁有多高兴,多欣慰,朱台涟都是清楚看在眼里的。连他都时不时地迷茫,甚至是后悔,觉得自己或许不该瞒着妹妹多留那个后手,不该将来再叫她失望,可惜他也清楚,即使现在再想挽回,也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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